第十二章:挽回
“醒醒。”
“唔……”我揉了揉被自己压得有些酸痛的肩,睁开惺忪睡眼,一只手正拿着一方帕子轻轻擦拭我的嘴角。
“祝府的人都这么贴心啊……”我眨巴着眼站起身,定睛一看,竟是公子。他坐着椅在我身前,有些鄙夷地看着我,吃味的样子。
“清醒了么?看清楚是谁。”
“啊……公子!”我立时清醒,“你们谈完了?”
“恩。等会用了午饭,我们得去个地方。”
“要去哪里?”
“嘤游山。”
“这么说,我们是去玩咯?”我朝阿诺哥哥眨眨眼,他会心一笑,推着公子往外走,“老太太说难得来了这么多小辈,不如去周边踏青赏玩一番。她老人家近年来倒是越来越通情达理了。”
“嘤游山?这名字真奇怪。”
公子微眯着双眼,躺在椅背上:“其山周回浮海中,群鸟翔集,嘤嘤然自相喧聒。因此得名嘤游山。”
我点点头,“那看来是个好地方。对了,亦清姐姐和我们同去么?”
“应是同去的。”他顿了一下,轻声道。
希望她能和我们同去吧。
我有时觉得,她就像一朵琉璃做的芙蕖,想要人们看到自己盛开的样子,可人们却怕把她碰碎而不敢靠近。
公子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臂上。
“怎么?”
“噢,没事。”
“有哪里不舒服要和我讲,”他睁大了眼注视我,眉头微微蹙着,“真怕你又突然出事。”随后顿了顿,“去了嘤游山,一定记着跟在我身边,不许由着性子乱来。这里可不比景府。”
“知道啦。”
自从我晕倒之后,公子就变得婆婆妈妈的。
用完了午饭,微风下竟有些昏昏欲睡。
我撑着脑袋,歪着身子打量面前这片竹林,虽然抽出了一些新笋,挺拔的青竹上却依然有零散几片枯黄的叶。
我采了几条湖边的柳枝编成环,戴在自己头上。湖面平静,映出我的脸。浓密的头发,眨巴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削瘦的脸庞已褪去了稚气。柳叶拂过额头,痒痒的。
我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看的,可是从小到大,在义州似乎没有人夸过我。大家都喜欢温柔似水的姑娘,娇小的脸,细长的柳叶眉似蹙非蹙,双眼好像总是水光盈盈,小巧的鼻唇仿佛是用笔尖轻扫出来的。
而我的长相和周围的姑娘似乎是倒着来的。只有公子和阿诺哥哥说过,小八不比他人差。
真的么?还是在安慰我呢……
“在干什么呢,可别一不小心栽河里了。”
我回过头,是阿诺哥哥。他站在不远处,永远挂着那么明媚的笑容。
我起身走过去,给他也戴了一个柳枝环,拉着他坐到河边。
“阿诺哥哥,你从小就呆在景府吗?”
他朝湖里扔了一颗小石子,笑着问我:“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就是随便问问。”
“我两岁的时候就到景府了。”
“那你的爹娘呢?”
“我从小就没见过爹,娘是被景府买进来的,我就跟娘一起来到景府,后来老爷,就是公子的爹,可怜我们母子,就让我跟在公子身边侍奉他,其实就是让我跟他一起读书,公子从小身体不好,正好也需要一个人照顾他。我五岁的时候娘亲染了寒疾去世了,再后来老爷也……公子生性冷淡,不愿与人多接触,更不用说管理这么大一个府邸,就把人都遣散了。”他看着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层层涟漪,又继续说道,“公子他其实很希望有人能和他说说话的,他太孤独了。老爷留了一个茶馆,你还没来的时候,他偶尔会远远的待在茶馆对面,呆呆地看着里面人来人往,一天都不说一句话……直到你出现了,他才正常一些。”
“是啊,他拿话堵我的时候,最正常了。”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公子可真是……
可也有些心疼,他到底是怎么长大的,那么痛苦地坚持着每一天,灌下那么多苦药。
“阿诺哥哥,为什么公子的身体这么差呢?”
他抬起眼,神色复杂。
“公子从小就身体不好,是……天生的,打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病,能活下来已是不易,若想活长些,只能拿药吊着命。其实公子自己心里也清楚,不知道哪天他就会……唉,具体是什么病,多年来请了多少名医诊病都没有查清,我只隐约记得,似乎是中了一种毒。”
“中毒?”原来云珩说的是真的。
“对,而且是非常厉害的毒,我来景府的时候还小,但隐约还能记起一些,老夫人临产前的脸色很不好,公子中的毒恐怕是老夫人服下的。”
“你是说……老夫人想要服毒自尽……一尸两命?但是没料到公子活下来了?”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有可能。老夫人是老太太唯一的女儿,最小的孩子,当初…….”他讲着讲着开始沉思。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母亲想要害死自己的孩子呢?再不济生下来再说,何必将自己也置于死地……”
“算了,以前的事都过去太久了,不必挂怀。”阿诺哥哥长吁了一口气,“我们呢,就安安稳稳地陪着他就好,能多陪一天便多陪一天吧……对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去叫公子起来。”
“好。”
能多陪一天……就,多陪一天吧……公子……虽然我常常和他拌嘴,有时嫌他厌他,可我……我并不希望他离开的。
我起身呼了口气,蹲了那么久头也有些晕,脚也麻了,就在地上蹦了蹦。
“铃儿。”
一个清亮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看见一身着淡紫色衣衫的女子,是祝亦清。
“亦清姐姐,你跟我们一道走么?”
“恩,不然老太太可要笑我摆谱呢。”她盈盈笑起来,拂袖微微挡住脸,心情似乎是大好了。
我跟着笑起来,走上去挽着她的胳膊朝院外走去,想必公子他们已经在等着了。
“亦清姐姐,你风寒可好些了?”
她面上一愣,又很快朝我一笑:“是好些了。让你担心了,我没什么事。”
她虽然这么说,但我总感觉她有些说不上来的变扭。
上了马车,阿诺哥哥和我把公子的椅子收起来,我瞧见亦清姐姐还在后头等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摆手让阿诺哥哥和公子呆着去,我去陪亦清姐姐。
“站住。”马车内突然露出一颗脑袋,正严肃地看着我。“不许乱跑,上来。”
我回头面露难色,“呃,公子,可是亦清姐姐她一个人……”
“阿诺,你去。”他带着命令的口吻,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我,好像已经栓了一根铁链在我身上。阿诺哥哥没什么反应就直接朝亦清姐姐那个方向走去,已经很熟练了似的。
“啊?公子,就一段路而已……”我有些无奈,扒在马车窗边眼巴巴对着他的脸。
“你还想去么?”他冷声问我。
我非常识趣,“好好好,我上来就是了。”
马车里很宽敞,不愧是大户人家。我选了个舒服的位置倚靠着窗,晃动的帘隐约露出一些光线,不是暖融融的,是阴白的冷光,今天天气其实不是很好。不过这种天出去踏青也挺舒服的。想着想着我就出了神,想起亦清姐姐,想起祝家和公子说的一些话。
这个祝家,是我活到现在见过人丁最兴旺,家族最富贵显赫的,只是,好像藏着什么,在最深处,冷嗖嗖的暗箭等待着府里的每个人。可字里行间举止动作都那样循规蹈矩,把礼数二字做到完美,好像不好的东西都被狠狠剔除了,却隐隐有些压抑,不知何时会爆发出来。
“公子,我总觉得……”看公子半眯着眼,不知道有没有睡着,我便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话。过了半晌,他终于回应我:“怎么?”
“总感觉,你跟祝家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
“是么。”他还是微眯着眼,似乎没当一回事。
“恩……说不清楚……”
“呵。”他突然冷笑了一声,我打了一个哆嗦。
“呵……是什么意思啊……”
他默然不语,睁开眼目光朝我投来,却又转了一个角看向窗外。
“我,我只是随口问问。”我垂下头,不再说什么。
他却突然开口道:“知道了也无妨,你也算我景家的人。”
“啊?”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母亲在我出生后就去世了,这件事跟我父亲有关系。”
“有……什么关系啊?”我压低声音问。
他定定地看着我,苍白的脸和清俊的眉目明明带着笑容,却说不出的苦涩,脆弱绝望又无可奈何,依然还是很坦然镇定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他轻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来祝府,父亲遭人冷眼,祝家人不待见我们,还跟他大吵过一架。我记不清了,但跟母亲或多或少有些关系。父亲一直很愧疚,在世时常抱着母亲的遗物发呆,也总去祠堂对着母亲的牌子说话。”
奇怪……如果是这样,那公子的父亲一定很爱他的夫人,可为什么她要服毒自尽呢?难道说,公子的娘亲是被强娶来的?其实她并不愿意嫁到这里?可是……祝氏明显比景氏阔绰啊,而且是和皇族交好的世家,朝里也有人,怎么可能让仅有的女儿被景家强娶了呢?
“想不通就别想了。”他瞥了我一眼,“他们之间的事,我没兴趣。”
“怕是这世上就没你感兴趣的东西。”我偷偷腹诽,公子这个人,真是无趣到家了,一点都没有探索精神。
他好像轻笑了一声,我没在意他到底听没听到我说话,只是有些发愁等会要怎么跟亦清姐姐交代。
“哎呀,一会儿我怎么跟亦清姐姐说,你让阿诺哥哥去陪她,他们又不熟,多尴尬啊。”
“难道你们熟?”他反问我。
我挠挠头,红着脸小声辩驳:“我……我至少是个女子,妙龄少女当然要和妙龄少女呆一起了,哪有你这样强占我的。”
他皱起眉:“你说什么?”
我曾跟茶馆来的说书先生讨教过,先生说,用词一定要精准才能扣住人心。果然我直白的用词吸引了公子的注意,先生诚不我欺。
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呃我是说,公子稍微……少许有些不近人情了。”我还是改了话头,识相地委婉起来。
“她是个懂规矩的,不会怪你。”他又嫌弃地看着我,“当我想看着你么?若是你又突然出事,你打算让我如何?”
“恩~公子确实有理呀~小八保证乖乖呆在公子身边~”我笑眯眯地奉承着。
公子自己每天都要喝药,都自顾不暇了还盯着我不放,还真是执着啊……这个怪脾气是像了谁呢?
……
说是去不远的地方,然而还是走了一个半时辰才到。
老太太一行人先行到了,山下有家酒家,大家伙儿说是先去旁边湖里乘船游玩。嘤游山风景果然名不虚传,湍急的溪水贯通整座山,全都流进山脚下的湖里。好大的湖哇,一眼望不到边际,我倒是觉得更像江或是海,永远望不到另一边。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是书里都是这么说的。
但公子说那就是一个很大的湖。虽然古文写的是海,不过如今是变了许多的。
两岸的树随着微风摇曳枝叶,桃花星星点点的粉色骨朵刚刚绽开,偷偷伸出几个枝头在外,微波下倒影仿若粉色的碎玉。
有粉色的玉吗……我思索了一番,好像是没见过。既然翡翠是青绿的,那粉色的是不是可以叫翡粉?
反正公子不可能回答我这么傻的问题,也许他也不知道。
我,公子,阿诺哥哥和亦清姐姐坐在一条船上,湖里也倒映着我们四个的脸。
“以后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啦。”我拿着跟他们要结交的气势哗一下站起来,却差点没站稳,小船摇摇晃晃了一阵,被公子一把拉下去,他虽然腿不能动,力气却大的很,我一个趔趄撞在他身上,他很快钳住我的双手,语气带着愠怒:“这话谁教你的?”
“不是大侠都会这么说么?”我满脸疑惑的抬起脸问他,他皱眉憋了一股气,低头对上我的眼睛,却闭上眼干巴巴笑了几声,接着咬住后槽牙,把我缚在怀里不能动弹。
“不是。以后,开口要经过你的脑瓜。”
不是吗……我期待的去看其余两位,结果只看到他们微微汗颜的样子。
“公子,我不乱动了……你放开我吧……”我把脸使劲凑到他面前,希望他能接纳一下我的意见,可是他昂着头好像沉醉于美景,一点搭理我的意思都没有。我只好把身子转出一点,舒服地整个躺坐在他身上。拿公子当靠垫还真不错,看风景还不累脖子。
公子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药香,其实我不喜欢药味,我也讨厌喝药,但是现在我却一点也没讨厌的感觉,甚至想把脸埋在他衣服里。他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衫透出温热的气息,贴着我的耳朵很舒服。
他的手还是冰凉的,握着我的手腕微微发力,但我的体温似乎没法儿传递给他,他握了很久手心还是凉丝丝的。我反手包住他的手背,他好像没料到我会这样做,手一颤就松开了我,我没在意他的反应,只是顺着他的手背握住他骨骼分明的细白指节,手指头,合起掌尽力包住他的手。
“欸~这样不冷了吧。”
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是我一抬头可能会撞上他的下巴,所以我还是低着头没皮没脸地给他捂手。
应该是低下头在瞧我,我感到头上有他徐徐的气息,不知道公子怎么想的,居然缓缓贴上我的后背,把头抵在我的天灵盖上,整个环住了我。
虽然他动作很轻巧,但是当我没知觉的吗!
我拿公子当靠垫,他拿我当垫头的?
当真是一点儿便宜都不让我占,睚眦必报。
我撇了撇嘴,一把放开他的手。
结果头顶发出声音。
“另一只。”
哇,你居然还来劲了是吧……早知道我才不给你捂手!冷死你得了大冰块!
“大冰,呃公子,您看奴家给您暖手,还满意么?”?
“满——”他突然像抽风一样一把推开我,我又像个麻袋被扔给阿诺哥哥,在我充满怨气的眼睛里映出公子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这次没气凶凶地看我,而是看向阿诺哥哥,捂着胸口猛咳了几下,好像要吐一口老血出来,语气微微发抖,“你听到她,她胡言乱语什么了吗?”
阿诺哥哥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低头轻声训我有些过分了,莫让公子真动了气。
公子又怒极反笑,看着我问:“这次又是谁?”
“京城长街诵香楼的,花,魁。”
“好,”他点点头,“桑铃花魁,回到景府后不许去茶馆听书!”
我一惊,他怎么知道的!
“阿诺,回去给我把茶馆说书的赶走!”
“不————我错了,公子我错了。不要赶走先生。”我可怜巴巴的扑过去央求他。
他又恢复冷漠:“以后早起一个时辰背书。”
“我错了,真的错了,公子~好公子——”
他打断我:“两个时辰。”
“别别别!我不说了。”我眼含热泪,长啸一声:“赶走吧!我不在乎!”
垂下头,看见亦清姐姐,我才想起她也在这条船上,亲眼目睹了我们大呼小叫的戏码……我可真是,出尽了洋相……
她仿佛察觉了我在瞧她,眼波微动,轻吸了一口气,好像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又很自然地看向别处。
只是这一路,她都默不作声。
也许这就是大家风范。我这辈子是学不来了。
……
嘤游山外,还有一座小岛。我们上了岸,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不过此时夕阳却出来了,晕了天边的晚霞,绚烂如地上的百花盛开。
顺着一条小径走了没一会儿,眼前就出现了一家小馆子,红彤彤的灯笼在晦暗的树林里格外醒目。
山林间的小馆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菜色竟比外头的大酒馆还好,拔的是山间最新鲜的野菜,摘的是树上最清甜的果子,捉的是湖里最活泼的鱼,一时间口齿生香,鲜味四溢,咔哧咔哧脆,咕噜咕噜流汁儿,清香流连于舌尖,别样的美味。
这!才是真正的佳肴!
看我吃得开心,阿诺哥哥摸了摸我的头,眼睛变成了两弯月牙。
公子还是一副死都不会多吃一口的老样子,他总是这样,在外面不好好吃饭,身体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错过这么好吃的菜,白活了这么些年。
亦清姐姐……亦清姐姐不在饭桌上了,似乎是没胃口,想自己一个人出去清静一下。
我很快就吃饱了,捂着滚圆的肚子很难受,弯下腰准能反吐出来。只能像只路上的小黄狗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门外一张躺椅上晒月光。
虽然撑得难受,但我还是笑出了声,不用背书的日子真真是惬意呀!
很快我又哭丧着脸,回去就要早起两个时辰背书,还让不让人睡觉啊,这样一算,丑时就要起床,怎么睡的够啊!
等我静下心闭上眼,竟听见不远处有一阵轻微的女子啜泣声,萦萦绕住我的头,转个不停。
我打了个哆嗦,难道这小岛上出过人命?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站起身向前走去,如同鬼上身了一般快步进了树林,月光黯淡疏离,有些摸不清方向,竟一头撞在树干上,给树上的鸟鸦撞了出来,扑扇着翅膀在周围盘旋。
之后就再无声响,静的不像在人世。
只听到脚踩过枯叶的吱嘎声在林间回荡。一时间分不清是谁的脚步声。
我停下脚步,静默地伫立在暗处,隐隐咬牙。
突然“噗通”一声巨响,不远处翻起的水花像散落的银色珠饰,我感到头皮发麻,可脚步却还不由自主地朝湖岸边跑去,惨白的月光从云间露出来,这才看清荡漾的余波中心飘着一只绣鞋……我收起袖子上前仔细盯着瞧,华贵的紫金线绣成的花骨朵,一朵一朵簇着,在月下熠熠生辉。
那不是……亦,亦清姐姐的鞋?!
她,她……
一时怔在原地,头开始发晕,双手也止不住的打颤,我怎么也没想到,怎么也不会想到是她!
怪不得她早早离席,她想做什么!
怎么办?要怎么办?
我现在应该跑去小馆子喊人还是跳进去救她上来?如果我喊人去,回来她可能已经……我虽然会一点水性,可是救一个人恐怕还是会有些危险。
可,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沉入冰冷的湖水再不复苏醒么?
脑海中浮现她垂眼淡淡的笑容,碎发微微飘起,随风落下时似轻拍打着人的心弦。抬眼,栗色的双瞳漾满水光笑意,浅浅的眉眼,柔和的脸庞。
我看着水纹中心的泡泡越来越小,水面似要归于平静了。
不行,她不能死!
几乎在这一瞬间,我听到林里有喊声,好像是公子和阿诺哥哥的声音。我没时间再多想了,脱下一双鞋,大喊了一声我在这里,便猛的扎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回头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公子的目光。那么远的距离,却像一道光一样直接寻到了我。不过,也许只是月光罢了,只是跃进湖里那刻,隐隐感到有些悲切,不知是我自己心里的感受,还是从那道光中流露出来的。
春日的湖水还是刺骨冰冷,扎透了我的皮肤,脑瓜也给我冻得不太灵光。天太黑了,我寻着一丝微弱的光线胡乱在水中摸索,什么东西扎到了我的手和腿,有点疼,但是我顾不得这些,只是一边游一边在水中划来划去,希望能揪到什么东西。
不知游了多久了,湖里好像又跳进来了个人,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亦清姐姐是否还活着。有些晕,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手还在水里胡乱揪,摸索,一会儿竟像是踩到了湖底,脚下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手却突然碰到什么东西,滑溜溜的像水草一样缠住我的手,我接着一摸,圆圆的东西,再一摸,似乎是一副躯体,此刻已经不再动弹,我立刻清醒过来,揪住她的衣领就往上浮。
实在是重,即便是在水中我也没了力气,手指尖也疼得厉害,浮上水面那一刻,我猛吸了一口气才渐渐缓过来,把那人提上来,在月光下我看清了她的脸,真的……真的是她。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甲又涩又疼。
她的脸惨白没有血色,兴许是月光的问题,我有些惴惴不安,看着她的眉眼微皱着,我的心脏也有些发疼。溺水而死是很痛苦的,为什么要选择这样死去呢?如果带着痛苦死去,那魂魄也会停留在世上无法安息。看着世人欢乐,自己却飘零在外,是有多绝望悲戚啊。
突然间,她似乎有了响动,“哇”一下朝我吐了一口水。
还活着!
我欣喜地拍了拍她的脸,朝岸边去。
阿诺哥哥跟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躲过了那么可怕的疫病,现在亦清姐姐溺水那么长时间也没死,说明我们都是有福气的人,老天爷才不肯收呢!
公子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因为经过了千难万险还能活着,才知道生命的可贵,以后即使平淡无奇,却也会感到来之不易,毕竟没有比与死亡擦肩而过更令人痛苦的事了,这样一对比,不管怎样活着,不都是快乐的吗?希望亦清姐姐过了水能清醒一点,也早些明白这个道理。
兴许她一心求死,是少了和她真心讲道理的人,没有理由回心转意了……
不过讲那么多大道理有什么用,幸好是我水性了得,我不禁在心里暗暗赞许自己,救人一命可是胜造七级浮屠的啊!
远远望到岸边有一片火光,好像有很多人在岸边看着我们,可是我耳朵里灌了水,明明是越来越靠近,却渐渐听不见声响了。周围有人来扑救,我顺势脱了手,却乏力的闭上眼又像泥鳅一样滑进了水里,怎么也使不上劲了。
我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吧……
可是我自己……怎么……感觉好累……
……
漫长无尽的黑暗。
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画面,我也没有一点想法。
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但我的意识却在不断游走。
我使了很大力气也掀不开自己的眼皮,只好呆在这片黑暗里,静观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
过了不知多久,我慢慢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很舒服,像是季春时节来的微风,轻缓地朝我吹,清凉却不带一丝寒气,那样轻,那样柔,似被这世上最好的丝绸拂过脸。
眼前突然有了些光亮,可是身子也随即感到不舒服,一时冷得直发抖,一时又热得心焦气燥。
“孩子,你醒了?”
缓缓睁开眼,模糊中一个有些瘦弱的身影占据了我整个眼帘。
“你……”我还没吐出字先吐了一口水出来,“我……”
“慢慢来,别急。”她给我顺了顺气,我镇定下来,虽然头脑还是晕乎乎的,但好歹看清了眼前的人。
咦?怎么是一位我从未见过的大娘?
“……您,是郎中?”
她摇摇头。
“那,我这是在哪?公子呢?对了,亦清姐姐怎么样了?”
“孩子,你莫急,”她把一只小碗端给我,“你烧得很厉害,先喝药吧。”
我怔怔地端过碗,低下头眼前又一阵恍惚,头晕得不行,看东西都有重影了,仿佛下一秒我就又要倒下去了。
“好冷。”我说。
“快喝了药暖暖身吧。”
“可是又好热。”
“你泡在湖里那么久,得了严重的风寒,好在及时救上来了,大夫开了几服药,喝完便会好起来的。”
我这才有了点之前的印象。
我记得亦清姐姐跳湖,我在湖中捞到她了,后来……后来发生什么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我可真是命大,这样都被好心人救了上来。
“多谢大娘相救。”
她朝我笑笑,握住我的手轻拍了拍,“孩子,你是哪儿的人啊?怎么会栽在这片湖里了呢?我瞧着你远远飘来,差点以为你——”
“是我技艺不精,自以为水性不错,竟敢跳下水救人,咳,这下自己差点丢了命……我本是随我家公子来嘤游山赏玩踏青的。对了,大娘可否告知我现在何处,躺了多少时日了?”
“有两日了,不过这里可不是什么嘤游山,而是山北的樵镇渡口。”
我这才听出,这位大娘的口音不似常人,是我从未听过的,还有一些些不顺溜。不过这模样,竟跟我有些相似……棱角锋利的脸,大眼高鼻,皱纹也比素日见的婶姨阿婆更深,虽然穿戴讲究,举手投足间有银子砸出来的贵气,好像是个有钱的妇人家,但面庞消瘦,气色也不大好,没有油水养出的红润富态,甚至有些糙。
“大娘不是这儿的人吧?”
“只是路过这里,那日,本来过了午时便要启程,却见到你这孩子孤零零飘在湖边的草丛里,便差人将你救上来。”
“多谢大娘,耽误了您的行程,我——”
“我倒是庆幸你这孩子命大给我救回来了,这样看来,你我颇有缘分。也不知为何,看见你似故人般,莫名的亲切。”
我将苦药一口咽进肚子,喉咙被烫得有些疼。
“兴许是我与大娘的模样有些相似?”
她浅浅笑起来,眉头却没有舒展。
“是了,若是我的……也该有这么……”她喃喃自语着什么,我本就神智不清醒,急忙拉住她用最后一点力气说道:“可否劳烦大娘给嘤游山中云游客栈的景恪公子捎个信?就说铃儿平安无事无需挂心。”说完浑身上下摸索了一翻,只在最内层翻出了一只兰花簪,“这是信物,他一看便知。”
她接过东西,安慰道:“你的风寒不日便会痊愈,不必如此着急。”
“大娘有所不知,我家公子自小得不治之症只能靠药物维持性命,若是他晚一分知晓我还活着的消息,便多一分危险。他性子急又体弱,可经不起折腾。还请大娘帮我……咳……咳咳……”一时气急,还未说完,体内的一股气便猛地推上嗓子眼,致使我不得不咳嗽起来。
她扶着我躺下,帮我顺了顺气。
“你放心,我马上派人去……想必你东家也在着急寻你。”
我轻扯了下嘴角,却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我想说,公子可不是东家。虽然我们时常拌嘴,但是我心里还是敬重他的,是他教我道理,虽然有时方式很奇怪,但他跟我一样,我们都是没经验的,自然偶尔处理不好情绪和脾气。而且,我这不也被他好好养大了嘛。
他又脸皮薄性子倔,从前应该也没有人好好告诉他要如何待人吧,只好笨拙的用自己的方式对我好……我算是很幸运了,在慢慢长大的路上有他牵引。好在他在没人带领的情况下还没走歪,公子可真是厉害,不过这里面肯定还有阿诺哥哥一份功劳,毕竟是他是世上最暖最好的人,任谁也不忍心拒绝他吧……
我昏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傍晚了。天色晦暗,屋子里点了几支明烛,光亮晃动,就能感觉到外面丝丝凉风渗进窗户缝,轻轻吹起我脸上的碎发,闭上眼还能感受到湖岸的水荡起的涟漪,耳边可以听到水流动的声音,这样的感觉很舒服,惬意清凉。
我的身体还是使不上什么劲,只能转转睡酸了的脖颈。
转头却在烛光下,在床侧屏风外瞥见一个晃影。
那好像是一个很熟悉的身影,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心里堵得慌,居然想大声呼喊。
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想法,可是心里却越来越难受,像被人捂住了嘴,任凭我怎样挣扎,我都发不出声音。那个身影好似要离开了,我心里越发焦躁,伸出手要去够到他,可是我们的距离却被无限拉长。
“别,别走!”
我猛地一下从床上滚落在地,砸在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心似被狠狠揪起来,使劲捏抓蹂躏,眼泪从眼眶里源源不断的涌出:“我不想……”
直到温热的泪滴在手上,我才慢慢有了知觉,才回想起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宛如魔怔了一般。
可是我为何如此伤心痛苦,我竟一无所知。我用指腹摩挲着滚落的泪珠,想了很久,依然没什么头绪。
不知是谁破门而入,我还没看清,就被抱上了床。
我盯着他的脸,喃喃地说道:“不,不对……不是你……”
“小八,你先清醒一下。”他握住我的肩,却握到了我刚摔着的地方,疼得我一激灵,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有点熟悉。
“公子?是,是你吗……”我沙哑的嗓子里似在冒火。
“是我,我在这儿。小八,你感觉怎么样?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抚上我的脸,心疼道。
居然真的是他!
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脸,我突然鼻子一酸,一把搂住他。
“公子你终于来了……我差点以为我……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又惹你担心……”
他轻轻拉开我,黯淡的烛光下,我只能看清楚他亮晶晶的眼瞳注视着我,没有愤怒,只是微微带着些悲怆。
过了许久,他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叹了口气,“没心没肺的。”
我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心虚极了:“公子你,你不生气吗?”
他定定地和我对视了一会儿,又将我揽进怀里:“没事就好。”
被他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公子你先放开我吧,我得了严重的风寒,我怕传——”
“不碍事。”他将我搂得更紧了,我都有些喘不过气,像极了我在茶馆的时候搂住小黄狗的力道。
将心比心,我以后对小黄狗下手一定注意分寸。
我正想着,他突然将下巴抵在我肩上:“刚才我看你神志不清,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这才想起亦清姐姐,试探道:“我没什么事,亦清姐姐怎么样了?”
“祝亦清被救上来了,只是还在昏迷,”他扣住我的手,“我明明看见你跳进湖里,可是赶去的时候却只见她一人,派了所有人下去找也没找到你……你当初跳下去,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我……我那时看情况紧急,就不自量力想去救她,万一呢……然后我就……”我说着越来越心虚,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你答应过我不会乱跑的,”他长叹了一口气,“你不能死的,小八。你的命是我给的,你一死,我可是会赔本的。”
“赔本?”我一下懵住。
“恩。”
“赔多少?”
“赔惨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
“那你之后要把我卖个好价钱吗?”
“不卖。”
“那你怎么赚钱?”
他嫌我话多让我赶紧躺下,给我把被子一丝不落沿着肩膀和脖颈掖好,才开口回答。
“已经在赚了。”
什么?什么时候赚了?难道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卖了?
不想了,想得头疼。
“对了,走之前我们要好好拜谢那位大娘,是她救了我。”我闭上眼,舒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都忘记自己得了严重风寒,话都说不利索。也不知道刚刚摔下床其实半身都是淤青……
“一切我都已安排妥当。快睡吧。等你休息好,我们就回府。”
“哪个府啊。”
“景府,带你回家。”
……
晃动的马车厢把昏睡的我渐渐摇醒,我扯开帘子往外瞧,已经出了城了,天色已近黄昏,淡淡的余晖洒在脸上,远处崇山峻岭,淡黄色的野花在林间晃啊晃,不知为何竟如做了一场梦一般,恍恍惚惚,惊心的一幕渐渐远去,回忆起这次经历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刚刚发生。
只是不知这偌大的祝府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是勾心斗角的生活还是叵测的人心,让亦清姐姐毫无顾忌的纵身湖中。
可惜这些,我多半是无从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