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回府
我的风寒其实还没好透,我们一路上走走停停,经梁溪过广陵,花了五日才回到景府。
走前那个叫祝谂的小公子拉住我,送了我一个盒子。盒子是紫檀木做的,金丝镶边,盖上还嵌了几颗紫玉和玛瑙。
他不疾不徐道,这是不见天。看我爱喝,就带些回去。
面上淡淡的笑容,友善又悠悠然。
明明年纪比我小,处事却游刃有余,也不像这府中人人满怀心事的样子,倒是洒脱豁达。
冠缨门户出身的男子确是个个清隽矜贵,比女子活得更舒朗。
?春日的花草都长得很快,不过去了几日就有半墙高了。休息了两日,我便随意捯饬了一下自己,到院里去把杂草除一除。
?日头正好,可是公子却总闷在屋里。他要是再不出来晒晒,恐怕要发霉了。
?“公子,你要不要出来晒晒太阳啊?”我一边在他屋外铲草铲得热火朝天,一边望着他那个黑洞洞的屋子。
?有时候真觉得,他喜欢缩在屋子里,缩在黑暗里,不怎么好。我说不上来哪里不好,似乎他与我,与阿诺哥哥,与我们所有人之间,都有一堵无形的墙,我看不见他,他也不愿出来。
?等了一会儿,门口依然没有人影。
?他到底在屋里捣鼓什么呢?
?我拍拍身上的土,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他却突然推着椅子慢悠悠的出来,差点和我撞个满怀。
?我仔细打量着他的脸,清瘦的面颊黯淡失色。他却轻翘起嘴角,茫声问道:“怎么?”
?“外面很暖和,”我俯下身握了握他的手,还是像冰块一样,“公子出来晒晒太阳吧?”
?“恩。”
?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我倒是愕然起来,细细揣摩,不应该啊,他之前总喜欢跟我打嘴仗的。
?但他的脸色真的很难看,真怕他下一秒就晕过去。
?“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他正色盯着我,语气很轻,像是逼出来的气声。
?我更加认真地睁大眼睛凑近他:“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啊?”
?他愣了一下,突然抽回手,撇过脸不看我,转而看向远处的花树。
?“花开得不错……你去摘几支插瓶里吧。”
每次一提到他的身体,就闭口不谈,可真是。
?我怏怏收回手,缓步走到花树前。
?一阵风过,花瓣如雨飘下,一时竟掉了大半。
?我挑了几支还算完整的折下,小心地放在怀里,用袖子轻轻护着走,希望风慢些来,别把这几支也吹散了。
?回头看,公子静静坐着,头枕在椅背上,闭着眼好像睡着了。树枝摇曳,被镂空的阳光绰绰映在他惨白的脸上,脖颈和脸锋利的棱角像被描了金边,发丝落下了几根随风拂过高挺的鼻子,长长的睫毛垂着,好似作在脸上的一幅白描。
?可惜长了张得理不饶人的嘴。不然凭着这副好相貌,若是出门,定能掀起满城风雨。
?现如今他把唯一心悦他的人气走了,他倒是心安理得啊。
?景家的名声怕是被他坏得在这小城中再无哪家可以与之匹敌了。
?可我这么望着他……一时之间竟失了神,窃窃希望这一幕可以永恒不变。最好……不要多出一个人在他身边破坏这静谧的画面。
?我怔怔地回过头,不知道自己在瞎想什么。
?我正把花瓶摆在窗前,大门不知被谁敲响了。
?公子也睁开了眼,转头看着我,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我去看看。”我和他对视了一眼,竟有些不自在。
?我小跑过去,望了望门缝外却看不清:“谁啊?”
?“是……是我。”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似乎还有些局促。
?打开门,一个身着草白色外衫的少年郎灿若星辰的双眼含着满满的笑意望着我,我居然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寒战。
?“云,云珩?”
?他松了口气,笑言道:“桑铃,你总算回来了。”
?他提起袖子,我才发现他带了只纸鸢来。
“这是?”
?“你们这一去就是半个月,我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自己做了个纸鸢,今日天色不错,不如一起去湖边放纸鸢,如何?”
?我歪头端详了一会儿这只纸鸢,很是灵巧,不是小贩常卖的燕子,而是一只布谷鸟。
?我压低声音,“我倒是得空,不过得先问问公子的意思。”他忙不迭点头示意我先去探探。
我蹑手蹑脚地走回去,轻轻扒住公子的衣袖,他半眯着眼,似乎没什么反应,也没有要问些什么的意思。
?“公子,”我轻声细语道,“那个,一会儿我可不可以和云珩出去放纸鸢啊?”
?他冷哼了一声:“奔波了数日,你倒还有精力。”
?“我……我年轻气盛嘛。”
?他摆摆袖,没好气得让我赶紧从他眼皮子底下走开。
?怎的如此好面子,好声好气说一句都这么奢侈。
?我朝门外偷偷露了半张脸的云珩点点头,给他比了个手势:我先去找阿诺哥哥,马上来。
?他心领神会地也朝我点点头。
?阿诺哥哥在后院修补茶馆里被人一不小心打破的瓷瓶。瓷瓶倒不算什么贵重的,只是碎得还算好,丢了就太可惜了。他心思细腻,最适合干这种精巧活。见我蹦哒来,他抬头轻笑。
?“铃儿?”
?我扒在门口,严肃地板正了脸。
?“阿诺哥哥,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是不是又毒发了?”
?他朝我徐徐望一眼,停了手上的活:“公子数日奔波太耗费心力,他已经服过药了,养两天就好。你放心,他无大碍的。”
?“好罢,一会儿我跟云珩出去放纸鸢,我不在的时候,阿诺哥哥记得守着些公子,我瞧着他气色实在不佳,别出什么事才好。”我将脚搭在门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磨鞋底。
?他俯身继续手里的活,平静道,“好,你去吧,总闷在府里也不行……不过早些回来。”
“恩。”
?出门的回望,公子的脸有些模糊,像是他用衣袖半掩着。
……
?“桑铃,你们怎么去了怎么久啊?”
?出了府,云珩就迫不及待地拉住我问道,“我日日来,可惜总败兴而归。”
?我一愣,叹了口气:“差点儿你就见不到我了。”
?这次轮到他停住脚步,回头皱着眉问我:“发生什么事了?别唬我。”
?我微微抬头故作深沉:“下水救人,结果自己差点壮烈牺牲。”
?他的白皙的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像我这个小个子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
?“很……很诧异吗?”我轻声叹,这也算一件积德的好事吧。
?他默默转回身,眼神由惊诧变得舒缓,“这……倒也像你会做的事。可这,这也太危险了,”遂轻笑了一声,“不过这才是你。毕竟这也不是你第一次不顾自己性命救人了。”
路边的糖饼包子铺开始收摊,香气也渐渐散了,风有些喧嚣,抬头看天上的云一层叠一层,飘得却很快。
?我晃过神来,边打量着纸鸢边问道:“啊?还有哪次?”
他应是瞧出我有些心不在焉,把我拉去靠路的里侧,继续说道,?“瘟疫那段时间,你为了救景公子——”
?“啊……那个,那是事态紧急。”
?“你可不知道,你来敲我门的时候,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那真是……”他啧啧道,雪亮的眼睛扫过来,明明带着笑,却像一把火烧到我身上来。
?我顿时惋惜自己在云珩面前失去的温婉的闺秀形象。
?他又接着说什么,顾自笑起来,时不时的回头看我,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
?“铃儿,若是我以后也遇到了生命危险,你会不会来救我?”他若无其事地打趣道,“我就随口一问。”
?“你可是大夫,怎么会遇到呢。”我笑出声,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也太不像话了,他可不是一般人啊。
?“万一呢?”
?“没有万一,就算有,我也不会让它发生的。”我定定望着他,他有些诧异,眉心舒展开来,朝我点点头,突然拉住我的手。
?“铃儿,我记住了。谢谢你。”
?我快步走到他前面,“你这么客气干什么?”
?“好,好……”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脑袋,“其实……能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说着凑近朝我眨了眨眼睛,笑嘻嘻的模样。
?我头一次认真地看清他的脸。我太不爱瞧人的模样了,现如今才发现他早不是当初遇到的那个小公子了,已成了一位俊俏的郎君。他的眼睛可真大,又大又亮,像两颗圆溜溜的葡萄,看着我的时候又像茶馆里的小黄狗的眼睛,好似能投出一束光来,暖暖的。
许是常伴左右,长大的模样也未曾注意过,直到离了半月余,才能发现其中的怪处。
他一路拉着我,手心有些出汗。
?若是去落镜湖放纸鸢,南安街是必经之路。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云珩怕我跟丢了他,穿过熙攘的人群时紧紧地牵住我,捏得我手都有些酸。
?真奇怪,平时南安街也不会有这么多人。
我朝人群中心望,在细小的夹缝间看到一张贴在栏板子上的画像。周围的人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指指点点,谈话间似是在讨论这张画像。
?我没仔细看清画像上到底是男是女,只是远远一望,长相端正秀气,颇为眼熟。
?云珩的脚步很快,人又高我一头,我想的这些也不过是一瞬间便立马被他带出了人群。
?“他们好像在看什么。”我说着凑上前,“我们要不也去瞧瞧,说不定是什么大好事儿呢。”
?他略有迟疑:“现在人太多了,我们晚些时候再来吧。”
我回头望了一眼人群,确是人太多的些,?“在理。还是先走吧。”
?云珩做的纸鸢太重了,今日的风明明挺大的,可就偏偏赶不上趟,等放纸鸢的时候这风又不知溜到哪条街上去了,不管怎么跑动怎么都飞不起来,最后直接挂到树上去了。
我们俩只好在树下像两个呆瓜抬头望着树。
这时候要是树能弯下腰就好了……
?“诶……我,我上去取下来。”他插着腰回头朝我讪笑。
?“你还会爬树?”
?“是啊,小时候经常……恩,以前会爬。”他背对着我,一字一句很正经,声音却淡淡的没有活气,背后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两三绺会顺着风飘起来,像杨柳絮。
?“也对,你学过岐黄之术,采药肯定得会爬。”我上前扶住他的腿,“呵,说起来,我好像从没好好了解过你,印象中只见过你一人,似乎从没见过你的亲人。”
?他好像没听见我在说些什么,只是奋力将纸鸢从树枝丫里扯出来。那个神态,不像平时温和爱笑的他有活气和灵气,只不过是因为用力而咬着牙,却让我感到有些陌生。在我眼里,他是可靠机敏又善解人意的,只要与我说话那都是带着好看的笑容认真地听着,有求必应。
?“云珩,云珩?”
?他似乎晃神了,打了个寒战,猛地将纸鸢一拉,撕裂的声音传下来,我抬头看,纸鸢果然是七零八落了。
?他跳下来,看着破碎的布谷鸟纸鸢皱眉,眉头就要撅得和小山一样高了。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连忙道:“这纸鸢还通人性呢!我刚想着岁岁平安,果真就碎碎平安了!”
?他沉下的脸色有些许缓和,转过头冲我点点头,嘴角微微抽了抽,没再说话。
?我拉着他在湖边坐下,用柳枝编了个环,戴在他的头上。
“你知道吗?春日的时候戴上新发的柳枝环,一年的好运就开始了。”
他抬手摸了摸嫩生生的柳叶,咧开嘴:“你又唬我了是不是?哪个姑娘会像你一样牛皮张嘴就来?”
“你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撅起嘴,见他乐颠颠地看着我气急败坏,索性又编了一个戴在自己头上,“骗你干什么?这可是桑铃姑娘亲手编的,哪个姑娘都没有这样的好手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是有福之人,福气自然可以传给你。”
他从环上摘了一片叶子递到我的手心,“多谢,还你一些,给的太多啦。”
我噗呲一声笑起来,把叶子推上湖面,更加胡言乱语:“让湖水也沾沾福气。”
他笑得肩膀抖起来,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一下没咽进气,呛得猛咳起来,边咳边捂着嘴乐,怎么也停不下来。
“哎呀别笑了,再笑把嗓子咳坏——”
我揪住他的袖子,一手轻拍他的背,话音未落他突然回身一下拥上来,把我整个环住。
这,这是做什么?
我的话一下卡顿在嘴边,而他也停了下来,只是鼻息因为咳得太久而有些重,在我耳边,每一下都能听得格外清楚。
仿佛是过了许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
“这世上,只有你一个讨喜的姑娘。”他如是说,接着微微叹了口气。
我呆呆地不知讲什么话,脸“腾”得红了一片,想了很久也只没头脑的冒了一句:“做,做什么突然夸我啊?”
他不说话,我身子有些麻了,手不安分的动起来。他似是发现了,渐渐放开我,沉着头喃喃低语:“可是,可是唐突你了?”
“不唐突不唐突,”我连忙摆摆手,憨笑道:“你好像心情不太好?若是有烦心事可以和我说说,再不济,你抱我多久都行,今日桑大侠绝对奉陪。”
他摇摇头,眼里漾着浅浅的笑,却是说不出的破碎感。
“你不在的时候,我真是有些不习惯了。”
我见他笑比哭还难看,一把将他搂紧了,悄声在他耳边说道:“有啥难过的事你可以偷偷和我讲,我保证,草听不到,树也听不到,连风也听不到。”
他呼呼轻笑起来,无奈道:“桑铃啊桑铃,你总是不明白的……你有多讨人欢喜。”
我用气声焦急地接上话:“我明白呀!我是很讨人欢喜的!这世上会有谁不欢喜我?噢,倒是真有一个,公子!”
他摇摇头,回抱住我的肩膀,轻拍了拍:“你……还是放开我吧,我有些喘不上气了。”
真奇怪,我不过走了半个月,这人怎么没了精神气呢!
后来他只静静坐着,我就陪他静静坐着。
走时他将自己的荷包给了我,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话。什么嘉耦,合卺,什么兰秋时,乱七八糟的。
?我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他说的应该是对的,毕竟他懂的比我多多了。我没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他,只取走了纸鸢告诉他莫伤心一定帮他修好。
他点点头,拉住了我的手往回走,脸上重新有了光彩。
?后面我没听清楚他的话,因为我远远从府门口看见一个人塌在椅上,身上盖着一块薄毯,眼睛紧闭着,清瘦的脸说不上来的憔悴。
?我匆匆和云珩告别,心里有些发慌。
?我总是这样,若是公子不在我身边,我心里总是像牵紧了一根绳,让我不能安心。
?我当然不想这样。
?但我更不想有一天他突然离开。
?也不知从何时起,我明明讨厌的人却时时挂牵,再不能如孩童时负气离去。
?我就像藤蔓盘绕在公子这棵大树上,结果枝条和藤条绕得越来越紧,远远看去,就像长在了一起。
?他羸弱的身躯告诉我,他的时日可能就在顷刻之间。
?“公子!”我来不及控制自己就叫了出来。
?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跑上前,“公子,公子,”轻轻摇着他的胳膊,“你还好吗?”
?他突然缓缓睁眼,木木地盯了我一会,才好像真正苏醒过来。
?“不小心睡着了。怎么了?”
?我垂下头呼了口气,推着他进府里,“我还不是怕……怕你着凉了,怎么就在门口吹风呢。”
?“你不是让我出来透透气么?”
?我愁道:“在府里哪都可以透气啊,一个人坐在府门前透气,风这么大还睡得着,得了风寒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想看看你何时知道回来。”
?“我……”我悄声腹诽,“我又不是出去撒欢儿跑得没边。”
?“是么?”他低声道,似乎还带了一些嘲讽。
我负气道:?“公子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我。”
?“对,”他笑了一声,“云家公子最了解你了。”
?“你……”我无语凝噎。
算了,不跟他计较。哪次不是咄咄逼人?
?“先回书房吧。天色变了,应是要下大雨了。”他冷声说道,推着车走在我前面。
?真如他所说,刚进了书房,没一会儿蜻蜓就在湖畔乱飞,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很快屋檐下便生出一道雨帘。
?“这雨下的,”我用手接着,“应是开春来最大一场了。”
他安静地拾起桌上一本书翻看起来,一只手却捂着嘴微微咳嗽。
?我担忧地看着他,却束手无策。心里也发愁,见他不爽,又……不知怎么,心里难受得很,许是刚才被他气的。
?一会儿他缓慢转头看了我一眼,吐字清晰:“看什么?”
?你虚弱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我看什么呢?
?“噢,你——”
?“你出去吧。”他无情地打断我,继续保持同一姿势看书。
我是闲得慌这么担心他,倒是硬气得很呢。
……
?我取了屋前的竹伞飞速跑回后院,地上已积了水,溅起的水花飞进眼里,眼中一阵酸痛。
?于是毫不意外地撞到了什么东西。
?“哎哟!”
?面前这人喘着气,扶住我的头。
?“铃儿?”
?我捂着头,赶紧将伞捡起来,抬头一瞧,竟然是阿诺哥哥。
?他被淋得像个落汤鸡,狼狈又局促的从脸上挤出一丝笑,突然跑了。
?突,突然,跑掉了?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沉稳的阿诺哥哥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就听得府门口有个姑娘奋力地拍着门喊道:“你出来!有种别跑!你看我这次不抓着你!”
?我愣在原地,下巴不知道什么时候耷拉了下来。
女子的声音……
?阿诺哥哥……什么时候惹上了情债?
?这爆炸般的消息充斥我整个脑袋,我立刻就不困了,弹射到大门前,心里兴奋激动又有些害怕。
?仿佛惹上情债的人是我。
?才微微开了一条缝,那人猛地一掌拍上来,给我吓得一激灵。
?“逮到——”面前的姑娘插着腰气喘吁吁地看着我,和我双双愣在原地。
?“你找……谁?”我吸了口气壮胆。
?她撸起袖子平复了下心情,指着门内说:“老相识,我眼见着他跑进来的。”
?“老相识?我在府内多年,从未听过你啊。姑娘莫不是找错了人,我们这儿是景府……”我瞧她干练爽快一点府门小姐的扭捏之态都没有,却也不沾染不修边幅的市井之气,眉目间透着机敏和精明,泼辣的性子倒是有趣的紧,我竟来了兴致想要逗逗她。
?“姑娘莫怪,若是放我进去,铁定能把他揪出来。”她挥了挥拳,气势汹汹。
?“噢~我瞧着姑娘确实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似的——”我心里偷笑,阿诺哥哥这是惹上了个练家子啊……
?她突然打断我:“等等,你不是……”
?我?我不是……谁?她不会把我错认了吧?
?“不不不——”
?“你不是很久之前来我铺子里买衣裳的小姑娘么?”她提高了嗓音,惊声道:“好巧!”
?“什么?”我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就是刚刚那个人!那个人抢买了我给你留的那条衣裙,我说不卖,他撒了一大笔银子就跑,气死我了!”
?我的脑子突然灵光一转:“你难道是……琅锦阁的掌柜?”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已经……不是了。从那之后没多久,我家中有事就将店铺转让了,才回来没多久就见那个人在大街上走,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我如今不再是掌柜,但我还是要向他讨个说法,毕竟我答应过你。你相信我,我的记性可是顶好,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可双方都没有错……我该怎么说……
?我正面露难色,背后突然一阵阴风,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进来。”
?我一哆嗦,头像卡住的齿轮,咽了口口水讪讪笑着请她进来。她瞧了一眼我背后之人,好像也有些怕,突然就束起手脚乖乖进来,噤若寒蝉。
?阿诺哥哥已经在偏厅等着我们了,还倒了几杯热茶,茶香幽幽,闻着应是雾里青。
?原来跑得那么急,是找公子去想法子了。呵,这俩人在我们面前唱双簧呢?
?“这位姑娘,你恐怕对王诺有些误会。”公子推着椅子慢悠悠地进来,“小八过来。”
?“我?”
?“去把那件衣裳拿出来。”他朝我点点头,似乎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噢,好。”
?我撑了伞跑回房里,翻出来这件压箱底的宝贝。
?虽然已经有些时日,不过看着还是如新的一般,好料子才可保持如此光泽和质感。只是我不常穿,鲜少见到它的容颜露世,每一次都显得弥足珍贵。
?之后公子又给我添了许多好看又穿着舒服的衣裳,可我还是最欢喜这件,于是就把这套衣裙珍藏了起来,就算不穿,一打开柜子就看见也是极好的。
?也是因为,它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抱着衣裳回厅里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笑盈盈地看着我走来。
?我把衣裳递给她,她爱怜地抚了抚领子,缓缓道:“是我误会王公子了。原来景公子是要将它作为礼物送给铃姑娘,只不过景公子既然知道铃姑娘在自己攒钱买——”
什么……原来那时候他早知情了?
?“咳,咳咳。”阿诺哥哥突然捂着肚子咳嗽起来,打断了她的话。
?“你怎么了?”我还没反应过来,身旁这位姑娘就从椅子上弹起来奔过去。
居然比我和公子还紧张,他们不是才解开了误会吗?
?“我没事,可能是昨晚受凉了,我去吃些药。”阿诺哥哥偷瞟了我一眼,见我也在盯着他看不由得目光闪躲起来,鞠着身子快步流星出了厅。
?“我跟你一起去吧。”随后那位姑娘也跟了上去。
?奇怪,这几个人今天怎么都不对劲呢。
?公子倒还有闲情逸致慢悠悠地吹着茶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看着就来气。
?“原来,公子早就知道我在外的动向,还故意捉弄我,看我的笑话。”我气鼓鼓地转回身,没好气地收起衣裳就走。
?他意识到我全身散着怨气,急忙提高嗓音道:“小八,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抱着衣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侧厅,谁让你们全把我蒙在鼓里玩,我才不要听你胡诌!
?因为总是琢磨这事,在给公子熬药的时候直接去抓了瓷盖,手指上被烫出了一个泡,疼得我一哆嗦,不过也未花心思在这等小伤上,只草草的用清水冲洗了一下。
?午时照例给他送药过去,他在书房又睡着了。瘫在椅子上,手里还握着一卷书。近来真是奇怪,从前公子并不嗜睡,一天中最多也是闭着眼小憩一会儿。
?最近不知怎的,总是无知觉地就瘫在椅上了。
?好在这次睡得安稳,眉头并不像之前那样皱着。
?我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等他醒过来,正好药也有些烫。烟雨迷蒙,水雾缭绕,我捧着药碗,轻轻地吹着药汤面,腾腾热气下拨动涟漪般,一圈圈荡漾开。
?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看远处已是一片白,虚虚实实模糊不清。
?以前我不喜欢这样的天,因为不能跑出去玩,可现在我却有些享受。
?看不见所有,看不清自己,好像可以忘了一切,什么都可以不在乎,藏在这里无人知晓的感觉……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轻松了许多。
?“小八。”一声轻若云雾的唤名,如檐下的冰凌融化的水珠,“叮咚”砸入我似镜湖一般的心。陡然间整个人瑟缩了一下,睁开眼回头,公子不知何时推着椅子来到了我背后。
?我们之间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一时愣神不知该回他些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静静地看着他。
?我的眼瞳里应看不出什么悲喜,只是如一汪清潭流转,幽幽地定格在他脸上。
?对视了一会儿,他垂下眼,把手上的书合起来,又推着椅子朝我过来。
?“小八,累了?”他轻轻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今天真是怪异,不像他从前那副模样。
?我摇摇头,嘴角微微提起。
?“喝药吧,已经不烫了。”说罢将药碗递给他。
?他信手接过,眼睫轻颤,“从江南回来,你似乎寡言少语了许多。”微微呼出一口气,轻得好像怕把我吓跑似的,“有心事?还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公子多心了。”我皱了皱眉,心里一阵发酸,竟后退了几步,撇过身从他面前跑开了。
?我慌张地跑进雨里,脑袋一团浆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他这么问我,我心里无端难受,像是被好多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
?兴许是被他戳中了心事吧。可我早就不生他的气了,只是有些看不惯他罢了。
?到底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确是个笨姑娘,无端让自己淋了雨,到了夜里竟一阵阵犯寒,止不住的咳嗽,只好半夜点灯去厨房煮碗姜汤喝。
夜雨淅淅沥沥,如断线的珠帘拍落在树丛的叶上,清冷的寒意在这些声响中肆意漫出来,我撑着伞裹紧了软绒披风,脸却被风吹僵了。
厨房的门半掩着,微微有些光亮。
奇怪,疾风骤雨,今夜并无月色。
我收了伞,轻轻触上门。
案台处立着一盏灯,巨大的影子投在墙上,轮廓清瘦,微微佝偻着身子,手里不知抓着什么,淡淡地烟雾缭绕在周身,在我推门进来的那刻突然定住了。
我纳闷地伫立在门口,轻声问:“谁在那?阿诺哥哥?”
过了半晌,他才答道。
“是我。”
烟悄然散开,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
我一时无言,愣在原地,无措地看着他。
“公子……还没睡啊。”
“嗯。”他静静坐着,面上没有任何神情,只是认真的拂袖拿勺在锅里舀着什么,接着又道,“熬姜汤。”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一个病怏怏的人子夜不睡起来熬汤做什么?今日的药不是服过了吗?
可我的身子却不由控制地想跑,不想和他碰面,竟只吐了一句话。
“那,那我先去回去了。”
“站住。”
我僵直住,只听得轮子一圈一圈压过地面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停在我身后。
“夜阑昏暝,你又冒雨来这干什么?”
转身,黯淡灯烛下,鲜少见他带着笑眼望向我。
那是真心的笑,眉眼间不含一丝嘲弄和俗尘,似群山间的清风,徐徐拂向我,好像在等我一个应答。
“我……”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了半刻,突然打了一个大喷嚏。鼻涕“呲溜”一下滑出来,顺得像抹了油。这下好,不走人,还出了个洋相,只好转过身开始抽抽嗒嗒,跟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似的,着实丢人。
似乎听见他轻声笑了一下,我被轻扯着转回身,面前递来一块帕子,“赶紧擦擦。”
我接过来捂住脸,渐闻着淡淡的药香,应是帕子上的味道。
“把姜汤喝了。”
他突然开口道,不紧不慢地看着我。
“啊?”我迟疑地盯着他,又几步跨去灶边,碗中浓浓的姜味飘散开来,是姜汤没错。
可,他这是……
“看什么,还怕我给你下毒不成?”
他推着椅子来我身侧,坦声道:“只不过加了一两味药,祛风散寒用的。”
我点点头。
咕嘟咕嘟饮尽了一碗,心中纳闷:他怎么知道我得了风寒的?我也是夜里才发觉浑身难受,并未告知过谁。
“你怎么知道我是得了风寒呢?”我撑着脑袋坐下,很好奇他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我是,”他顿了一下,正经道,“我是给自己熬着喝的。今日在门口吹了风,我是怕自己得了风寒。”
我佯装惊讶:“是吗?那你刚才还喊住我……我可什么也没说。”
“看你那副样子就知道,我这是便宜你一碗,”他咳了几声,手里忙着继续舀汤,端到我面前,“再喝一碗,明早铁定好了。”接着一愣,改口道:“春日易病,喝了防患于未然。”
我憋着笑又端起碗,心中窃窃嘲笑他,什么呀,话里话外全是破绽。
“谢谢你。”捧着碗,我觉着气顺了许多,手脚也暖乎乎的。
他舒心一笑,缓缓道:“可感觉好些了?”
“嗯,好多了。”我放下碗,“你回去睡么?我推你回去。”
“等等。”他说着拉过我,把我按回凳上,让我把手伸出来。
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把手交出去了。
虽然我读不进书的时候公子不打我手心,但我还是有些怕他对我的手做出什么摧残的事。
没办法,他周身总散发着阴森森的冷气,让人不得不敬畏三分。
他从袖里伸出手,指尖冰凉,握住我的掌面,仔细端详我的拇指和食指尖,从怀里取了一个黛青色的小瓶子出来。
“这是做什么?”我疑惑地问。
“烫伤了不涂药,”他皱眉抬头瞧了我一眼,眼神好像在说我是个傻子,“等着溃烂么?”
“我……”
我一时呆滞,这个他又是怎么知晓的?
他不会是什么大仙吧?可以掐指一算就通晓世事的那种。
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什么门道来,只好讪讪朝他笑,“公子……你,你眼神真好。”
“我眼神一直很好。”他立刻接过话头没好气地继续道,“我耳力更好。”
什么意思……
点点微弱的光从灯烛内洒出,屋外寒雨正下,子时无人扰,却得见一人同在此处,而我,原本的别扭和逃避此刻无影无踪,只安心地坐在板凳上,看着对面那人牵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上药。
心里不知为何居然有些舒坦起来,公子若是能一直这样好声好气的就好了。
眉眼弯弯带笑的样子明明很好看呀。为何不能多些笑容呢?
不过,若是我得知自己的时日无多,兴许我也开心不起来,度过的每一日都在忐忑吧。
想到这我又放下了嘴角,心里五味杂陈。
我……舍不得他。
他不许走,不许离开我和阿诺哥哥,他要活得很长很长,比所有人都安康,我愿意把我的安乐都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