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繁星若斑,缀挂天河,与地上灯火遥遥相望,交相辉映。人声鼎沸,团团热气升腾如烟。忽为夜风一吹,烟雾似幻,飘飘荡荡。飘过喧嚣闹市,飘过百岁河,终力竭,散落于二人之身。惜为寒气覆盖,温热全无。
“哒、哒、哒……”马蹄声一顿一顿回荡在幽巷,四周无一丁点光亮,显得有几分诡异。
为黑马驮着的二人不言不语,端是贴得近,神色却一个比一个冷凝。
眼瞅着将至分割上下京的百岁河,将无路可走,王煊率先耐不住,冷声问道:“周大人要带煊去何处?”
周霖没有回答,仅是觉察夜风愈凉,便将怀中的女子抱得紧一些。然不知为何,愈是抱得紧,他愈是感到空虚。这份空虚正化作凿子,凿他心上那铁石外壳,说不准何时凿出一条缝,那壳子也就无用了。
他低叹。
“何故叹气?”王煊蹙眉,又即刻舒展,讽笑一声,“周大人可是在无奈?觉着为了权势讨好表里不一的秦恒公主很委屈?也是,你我不过数月夫妻,甚至半年都不到,何来情深,你又怎会在乎我,娶我亦不过是为谋权夺利,不是吗?”
她语气柔和,不像在质问,不像心在滴血。自然真正的王煊不单并无多少真情实感,甚至在这段话中藏了试探。她对周霖是否已看破她的伪装产生了怀疑。
可当这些话语钻进周霖的耳朵,落在他的心上,着实带来几分痛楚。他闭了下眼,压抑住想挑明女扮男装的事实,结束这场闹剧的冲动,平静地回答:“公主,我承认,一开始我乃奉旨娶你,圣上…想要我利用你对付丞相与皇后,而皇后也想利用你与我的这门亲事,想让你做内应刺探大理寺的情报。这桩婚姻,是政权斗争的牺牲品。”
他会在此刻挑明这些,未必不是存着试探她城府的心思。明明下定决心再不疑,到头来还是管不住这疑心……
二人对彼此的想法皆有所察,又皆是不约而同地装作不知。
“是吗。”王煊笑,怎能不发笑,“原来父皇、母后、夫君皆是不把煊当人看,只当可以利用的棋子啊。我早该知道的,早该不存希冀……皇相之争如此激烈,父皇与母后貌合神离,父皇为权势江山,将长女送去和亲,将次女嫁给一个混账,何故对同敌人所生的女儿那般好?却又不够好,假惺惺的,煊一直都知晓。母后也是,若煊没了用处就会像那个雨夜一般,任我如何哀求都不见,事后送些补物以示关心,呵,面上装得倒是爱女心切……”
她说着,控诉着,泪水流淌,滴落在周霖的手背上。周霖垂目不言,静静聆听。
“君泽,你知道吗,我其实时常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女儿,不然为何血脉相连却得不到一分真心?可我又清楚,身在皇家,手足相残,父子反目,比比皆是。皇室本就是无情,沾了那权势,谁还能有情呢?
煊想逃,但是逃不掉啊。我以为自己不像两位皇姐那样不幸,以为嫁得心悦的良人,结果……连夫君都在骗我,利用我。君泽,你告诉我,煊该认命吗?还是像二皇姐那样反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仅剩下啜泣与无尽的孤寂,唯这份孤寂无比真实。
她们果然是同一类人,“野”人。
周霖很少在自己的身边看见其他人,不是他们不在,而是隔着雾,在又不在。可今时今刻,周霖偏过头,看见了她,很虚幻的身影,不再如先前那般模糊,却仍是虚幻不实。他知道虚幻的缘由,他尚未看清她,她尚未卸去一切伪装,她们尚未坦诚相见,如此便是虚幻。
然即使是虚幻也极为难得,就连模糊一道影,周霖都不想放过,何况是虚幻,是能看清却摸不着的虚幻,但是又不能不放过。他没有得不到就毁掉的心,他期望同伴能够摆脱这漫无边际的雾,是以他不能牵她的手。
“你为何不说话?你仍是煊的夫君,你的话,我会听,你告诉我好不好,你带我离开这泥潭好不好?”王煊近乎卑微地乞求,夹杂些许愤怒,些许无奈。
周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对她说:“公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臣,无不服从。”
“……”王煊闭上眼,将最后一滴泪眨落,旋即她笑,在他怀中,放肆放声大笑。
马蹄渐止,因为已经到了河边。
王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不笑了,她冷冷地命令:“下马。”
于是周霖便听话地下马,又扶着她下来,见得她双目红肿,眉间满是忧愁,眼神饱含悲痛,心上的铁石外壳终究还是龟裂了。她其实不太会骗自己。
“周霖,你可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丁点。你可有不是在利用我的时候,可有过真心实意……”她并无疑问,亦不期待答案,问不过是为了证实猜测,为了死心。
有。这是周霖的答案,可他不能说,又不想再骗她,遂不语。
得不到回答,王煊笑叹一声,抬眸凝望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深邃,像是了无星辰的夜空,又像是被云雾遮蔽了的月亮,似有似无透着微弱的淡光。
王煊很喜欢他的眼睛,因为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真正的自己。她从未在其他人眼中看到自己,此乃第一次,很奇妙,她竟然生出靠近的念头。这不好,她明白,可是……
冰凉的两瓣柔软不动声色地落在薄唇上,轻轻的,仿若露水滴在唇间,湿润,酥痒,一触即离。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像是一缕烟,来而又去悠悠然,却叫他痴傻至极。
周霖瞪着眼发怔,耳边不断响起碎裂声,那铁石之壳便随着这短暂一瞬而脱落,一片又一片,直到血肉之心完全显露。
怦咚,怦咚……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欢喜,只知战栗,只知害怕,复杂的心绪盘旋着,周霖手足无措。
同他一样,王煊也不明此间状况,虽她为主动,但满心疑惑,为何要亲他?若将戏接下去,她该是怒极,然后回去利用那心术不正者推周霖一把,好叫他臣服,现在算是什么事?
二人相顾无言,站在河边,宛若两尊雕像,明明一个比一个聪明,却在此时此刻显得一个比一个傻。
半晌,王煊移开目光,红着面开口,细语:“你……还愿意我去寻面首吗?”
“我……”周霖攥紧拳头,蹙眉恶狠狠道,“不愿!”
这二字怎叫一个动听,王煊“噗哧”一笑,用手掩住双唇,心说:暂且放过他吧。
“梓曦,我不会再顾及于你,以后你后悔也好,恨我也罢。你既想要周霖一颗真心,周霖予你,那么日后梓曦付出任何代价都是理所应当。”
他这一通哪里是表白,整一个赤裸裸的威胁,且似乎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王煊眉目含笑,有几许出自真心,她牵起他的手,笑意盈盈地问他:“君泽,你可曾气极?”
又是这一问,周霖冷笑一声,握紧她的手,沉声回答:“不气……”
王煊眨眨眼,一脸天真无邪。
“才怪。”
真是栽在她手上了……周霖无奈,主动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又伏在她耳畔低喃:“梓曦,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既是对现在的她而言,又是对以后的她而说,对不起,她已无法自欺欺人,无论此情是否为爱恋。
“没关系,我原谅你。以及对不起,那样气你。”王煊以为周霖是在说政治婚姻一事,便无有太在意。
周霖笑言:“无碍,左右就算被梓曦气死,我也心甘情愿。”
“你……”王煊闭上眼,极力保持心下冷漠,“不许死。我不会再那样了,只要君泽在该为煊吃醋时,不再装作没事人就好。”
“不会了,明日我便去买些醋摆在周府和大理寺,时刻警醒自己。”周霖难得幽默一回。
王煊淡淡一笑,平复心下蔓延而出的杀意,顺着他的话说:“好啊,我会监督君泽,每日都要喝一些。”
“嗯,梓曦不嫌酸就无妨。”
“煊最爱吃酸,怎会嫌弃。君泽莫嫌酸才是,我可是找了十六个男子填充后院呢。”
王煊故意揶揄,结果换来脖颈微微刺痛,居然被他咬了……
记仇的某人故作什么都未发生,低沉一语:“觊觎吾妻者,本官便请之到大理寺‘喝茶’。”
不愧是大理寺卿,就是如此理直气壮地滥用职权。
王煊遂微笑拱火:“不瞒君泽说,还真有。可是他未来得及犯错,君泽身为秦法公,总不能真的以权谋私吧?”
既然谋情已是大有进展,王煊就不打算留着那不怀好意的祸害,免得日后真因何意外身陷险境。
“无妨,梓曦做一场戏即可。”
此语听着不对劲,王煊稍稍推开他,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要我去做诱饵?”
“不行吗?”周霖不觉着哪里不对。
“我是你妻子,你说呢,还利用我?”王煊很生气。
见状,周霖浅笑,轻轻揉捏她气得微微发鼓的面颊,道:“不会有事,我暗中保护你,绝不会让吾妻身陷险境。若梓曦实在不高兴,在周霖帮你除去隐患之后,任你处置便是。”
王煊不得不怀疑周霖是从哪个话本子上偷学了哄人的技艺,不然怎么长进如此快,明明不久之前还是块连“吃胭脂”都不知的木头。
她猜得不错,周霖确实私下恶补过有关情爱之事,不过之前有所顾虑,颇是束手束脚,当下他既已交出真心,自然不会再压抑克制。
“那……好吧,你要护我,不许掉链子。”
“敢问公主殿下,您何时见到大理寺卿失过手?”周霖一本正经。
“……”
这个大理寺卿不对劲,怎会如此厚颜自赏?莫非是有人易容假扮?
“梓曦多虑,我只是……”周霖凑近她的面庞,彼此气息霎时纠缠,他好生艰难地将目光从她的丹唇上移开,轻轻浅浅亲了下她的额头。
“高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