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残兵（一）

第二天早上七点，清晨的号声将奥雷里奥从睡梦中唤醒。他平躺在地铺上，稍稍舒展身体后，就从床上爬起。他昨晚睡得很好，这是想当难得的一件事。在女骑士寻得“体面的退路”之后，他也稍微放下心来。

他一换上伪装的旧衣服，又提醒室友起床之后，就从帐篷里钻出去。来到外面时，早晨的阳光正洒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眼睛，隐约见一个人影，正坐在帐外的小凳上。接着，一声问候传来：“早上好。”靠着听觉，他判断出这女子正是歌洛莉娅。

“早。”奥雷里奥回应道。他用一小会，才适应了帐外的光亮。不知怎么，他竟主动询问道：“昨晚睡得好吗？”尽管看到对方的脸时，他已经知道了这个答案。

女骑士笑着答道，“我睡得很好。你呢？”

“我也是。”

“你觉得我这副打扮，怎么样？”歌洛莉娅说着站起身，在他面前转了个圈。

奥雷里奥这才留意到对方的装束。她身穿一套男款的便装，把头发扎起，又戴上顶帽子遮掩，扮作一名乡下的少年。“很好。”他答道。

“盔甲、盾牌什么的，我都装在箱子里。”歌洛莉娅说着，指了指脚边的行李，“昨天特意领了没有纹章的盾牌。”说罢，她打开箱盖，向对方展示了自己的新装备。

这时，瓦伦蒂诺也从帐中钻出，并向这两人道了早安。

之后三人迅速地用过了早餐，然后搬着各自的行李，朝着马厩走去。歌洛莉娅的行李中，包括一套几十磅的铠甲，她搬着十分吃力。奥雷里奥提出要帮她分担，却被她一口回绝。

“真是倔强。”奥雷里奥心想。

三人从马厩中挑出一匹合适的驮马，将行李及喂马的燕麦装在马背上。随后由奥雷里奥牵着马，三人沿着山路下山。到达山脚下时，奥雷里奥摸出怀表。“九点整。”

他们下山之后，在指南针的指引下，径直地朝着东南方前进。他们此刻，位于东威斯特瑞克平原的最北端。再往前走，便是一片平坦地带，绵延数十哩。这片平原上，原本散落着许多村落，但其中有的毁于战火，有的则被战争的某一方占据：盘踞着“勘误派”的信徒，又或是威斯特瑞克的残兵。

走在这样的地方，三人都保持着极高的戒备。这么开阔的地带，不会有埋伏的敌人，但己方也无处可藏。在前进的时候，他们必须冒着与一整队敌人遭遇的风险。瓦伦蒂诺几乎没有战斗力，完全指望不上；而女骑士的态度，他也难以捉摸，奥雷里奥心想：“只能期望她不要执意死战。”

不过，他其实早有准备。那部《神学勘误》，被他藏在了箱子的夹层里。若是遇到了叛军，可以把它翻出来展示，再挑出里面的几句背诵一番，装成“勘误派”的信徒，也许就能蒙混过关。

真正麻烦的，是那些残兵。残兵吃了败仗之后，凶暴的程度难以估量，甚至连劫匪都要自叹不如。最让平民吃尽苦头的，也是这些人。大多数国家发给士兵的佣金，都并不十分丰厚。有些田产的农民，或有点手艺的工匠，都没有参军的意愿。被召到军中的，多数是些流氓及无赖。

他们原本就缺少纪律意识，参加战争也不是为国效力，而是为了有发财的机会。他们在队伍中，就时常做些违法乱纪的举动。而吃了败仗之后，整支队伍一散，他们完全没了约束，本性更暴露无遗。他们打仗不一定擅长，但是奸淫掳掠，他们绝对是一把好手。在温托纳城门前设卡收费的那个胖子，只能算是不入流的。

三人都只盼着，千万别碰上这些混蛋。

好在，他们三人前进三个小时，行进了大约十哩，都没有与敌人相遇。

路上唯一遇见的人影，就是一队逃难的平民。他们远远地见到三人，先是向这边靠过来，可能是想寻求帮助。歌洛莉娅乐于帮助他们，便主动迎上去。可当双方相距十来步，能够看清对方的样貌时，那队平民却掉头逃窜。

歌洛莉娅望着逃亡的难民，一时愣在了原地。她轻叹一声，问道：“我有这么吓人的？”

奥雷里奥摇摇头，向着她腰间的佩剑一指，说道：“不是你，是它。”

“它？你是说……剑？”

“当然，只可能是这样。”奥雷里奥答道。

瓦伦蒂诺摇了摇头，面朝着奥雷里奥，笑道：“不，我觉得你比刀剑吓人。你穿成这样，也不像个农民。”

“是吗？”

“一般的农民哪有你这么高大？说实在的，你的气势太强了，站在那就很有压迫感。”瓦伦蒂诺答道，“我们确实不像平民……虽然穿上了粗布衣服，但是这些衣服，还是太干净了，不像。”

“你想在泥地里打滚？”奥雷里奥撇嘴说道，“反正我不会去的。”

“我可没这个意思。”

“那就对了。我本来也没指望伪装能有多大效果。”奥雷里奥说道，“能让人凑近之后才发现有问题，这就已经很好了。总好过穿着华贵的衣服，被人隔着几十步一枪放倒。”

在两人说话时，歌洛莉娅还望着奔逃的民众。她叹了口气，说道：“一打起仗来，最先受苦的就是这些平民。他们真是可怜。”

“是啊。”瓦伦蒂诺应和道

“在塞伦西亚就不一样，贵族总是冲锋在前。”奥雷里奥说道，“我们没有只会压榨民众的国王。”

“算了，咱们走吧。”歌洛莉娅又是一声叹息。

三人又开始前进，但还没走多久，瓦伦蒂诺就喊道：“别走了，我累了！”

“这才走了多远。”奥雷里奥摇着头说道，“你行不行啊？”

“不行了，不行了！”瓦伦蒂诺蹲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这就是不锻炼的下场。”

“现在说这个，不是已经晚了吗！”

歌洛莉娅原本走在最前面，此刻又折返回来，鼓励说：“再加把劲！你看那边。”

瓦伦蒂诺扬起头，只见她所指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与这里相距约有百步。

歌洛莉娅又转向奥雷里奥，问道：“我们去休息吧？你应该也累了把？”在她看来，学院的人，不论是魔法师，还是炼金术士，都是身体瘦弱、缺乏锻炼的，想必奥雷里奥也很累了。

“其实我不累。”奥雷里奥答道，“但是为了他，休息一下也好。”

瓦伦蒂诺得到他的应允，“嗖”地一下冲了出去。他听说能休息之后，不知道哪来的精神，拔腿就跑。

“你跟上他。”奥雷里奥说道，“我要牵着马。”他不能自如地改变速度，只能在后面慢慢地走——他实在不敢催促这匹驮马。马驮着东西时，耐力不如轻装的人。他们挑的这匹驮马，只是匹矮小的牝马。它不过五呎多高，却载了两百多磅的行李。奥雷里奥有些后悔，他出于隐秘的考虑，挑了匹不起眼的马，此刻他只怕把它逼得太狠，它就无法坚持到行程结束。

歌洛莉娅点点头，接着拔足飞奔，只用了七八步，就追上瓦伦蒂诺。

瓦伦蒂诺一时的精神，没能维持许久。他跑了不过三十来步，就彻底累垮。他的两条腿，酸胀到近乎麻木的地步。他无法直起身子，只能蹲在地上，大口喘息着。额上的汗珠不停地滚落，沾在他的镜片上，或是落入泥土中。“天……天哪……我……我……我……要……要……”他气息紊乱，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奥雷里奥赶上来，替他补完了整句话：“断气了。”无奈之下，他与歌洛莉娅二人，又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等他回复力气，这才继续前进。

刚一进入林中，瓦伦蒂诺异常的活力又回来了。

他直奔林中那棵最高大、繁茂的山毛榉而去，一路飞奔着——尽管后面的两人，都不觉得他的“飞奔”有多迅速。他想着马上就能休息，注意力全在那棵大树上，完全没留意脚下的状况。脚下深及膝盖的草丛里，不知隐藏着什么，他被绊了一下，接着就往地上倒去。

他的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右腿蹬地轻轻一跳，想要在空中保持平衡。然而，他的右腿已经极度疲劳。他这么一蹬，整条小腿便开始剧烈地抽筋。他没能恢复平衡，脸直接撞到泥里。

“可恶啊！我真掉进泥坑了！”他这么想着，想挣扎着爬起来，但疼痛的右腿，却令他力不从心。他只得抱怨着“好疼”，把从草坪中摸出眼镜，重新戴上。他艰难地翻了个身，想要按摩自己的小腿，结果腹肌也开始抽搐。

他疼得咬紧了牙关，这时又是一声怒喝，从他背后传来。他猛地回头，只见草丛里站起一人。

那是个身材不很高大的男人，但面貌很是凶恶。他身穿着甲胄，头盔放在他的脚边。他从腰间将剑抽出来，并高举过头，随后用卡塔利斯语，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瓦伦蒂诺懂一些卡塔利斯语，对方因午睡被打扰而愤怒不已，正在用难听的话语，不住地咒骂着。

眼见敌人举着剑接近，瓦伦蒂诺手足无措，只能大声呼喊：“救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