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过去
巴林医生目送着莉娅离开。
轻松的神情荡然无存,愁容堆上了粗壮的眉头,他“嘶哈”着气,抠着头顶所剩不多的头发,嘴里叨叨着“麻烦了麻烦了”,回身从墙角处取来一块铁皮板子,扣在篷布外面,然后钻进小棚子后,拿绳子穿过铁皮板子上面的孔洞,系紧,作为简易的门。
他没有开灯,借着通讯器的手电筒功能,摸索着推开一张靠墙的架子床,把床下的杂物几脚踹走,墙根处出现一块有别于其他墙面的石板,他拉开上面的拉环,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行的洞口。
“唉!当时怎么想不开,从这儿开始挖呢……”
他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大大的包,又把柜子下一层的一些药品绷带一股脑地塞进去,然后背着包,提了提裤子,慢吞吞地蹲下身,关节发出“咯咯”声,他龇牙咧嘴着,倒退着爬了进去。
洞口对略微发福的巴林医生来说有点小,再加上他是倒着爬的,有些费力,好在他很快就够到了屁股后面的梯子,顺着梯子往下前行了一小段后,进入了一个略微宽敞的房间。
整个空间不过两米见方,一张脏兮兮的单人床垫扔在地上,蜷缩在上面的年轻人冷汗涔涔,黑色的头发黏腻地贴在脸颊上,苍白的皮肤上泛出不正常的红色,他仿佛陷入了巨大的痛楚中,五官紧皱在一起,后牙槽咬得紧紧的,嘴里发出难耐的呜咽。
“不行不行!这样不行!”
巴林医生念叨着,他把诺克托翻过来,让他躺平,身上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巴林医生看着他的下腹部,渐渐扩散开的血迹在衣服上晕染开来,他掀开诺克托的衣服一看,一个先前从未见过的伤口,正在缓缓从结痂的状态开始崩裂,肉眼可见粉色的肉芽跳动着撑开血痂,朱红的血液混在组织液里,变成了诡异的粉色。
他急忙掏出纱布和绷带来。
“没用的……”诺克托感受到他的动作,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拉扯开的声带嘶哑得仿佛快破裂,“我的身体正重新经历那段过去,他们投放了音爆弹,还有毒气,束能光线射穿了我的腰……那是我们最艰难的一次战斗,补给断了,没有药,我运气好,只是内脏破裂,咳咳……肺部和咽喉灼伤了,捡回了一条命……咳咳咳……”
“快闭嘴吧!”
“呵呵呵……”他低笑了起来,“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
巴林医生满头大汗,各种伤口张牙舞爪地冒了出来,他甚至听到诺克托的小腿处发出奇怪的响声,像是强行扭动的生锈部件,他不由得回头看去。
诺克托的右腿内侧,畸形的扭曲正缓慢地发生着,胫骨像是发芽了一般,正慢慢拱起,牵动起周边的皮肤和肌肉。
“啊——”
诺克托没说话了,他浑身战栗,疼痛和高烧让他难以自制地呻\\吟。
他的骨头在缓慢的折断。
巴林医生在这宛如魔鬼诅咒般的场景中怔住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站起身,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扫过诺克托的身体。
先是微不足道的几声低笑,紧接着巴林医生双肩抽动,那笑声在幽暗的空间里逐渐放大,他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眼泪夺眶而出。
“该有多少年了?四十年?还是五十年?”
诺克托艰难地侧过头,他的眼睛因为炎症而充血,失焦的瞳孔竭尽全力寻找着巴林医生。
巴林医生不敢相信,他轻摇着头,喃喃自语:“原来你真的和他一样……”
“我见过,和你同样的人。”喜悦和悲伤同时出现在了这个中年人脸上,他抹了抹眼角的泪,再次重申,“我见过和你同样的人。”
在诺克托的震惊中,巴林医生单膝跪地,他把手撑在床垫上,说道:“和你一样……坍缩。”
像是苍白的世界升起了一束烟花,为了不让短暂璀璨的景色消失,诺克托挣扎着要起身,滚烫的手紧紧抓住巴林医生,一切痛楚都比不过此时的震惊,他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来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问:“他们在哪儿?”
“躺下,躺下!”巴林医生命令道。
诺克托惨笑:“你知道,没用的,时间在我身上倒流,我在经历我的过去。”他喉头滚动,近乎哀求着,“告诉我吧,他们在哪儿?”
他的战友,他的兄弟姐妹。
“快躺下吧,”巴林医生劝解着,一边扶着他躺回去,一边说,“那差不多得是快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五十年前……
诺克托怔住了,握着巴林医生的手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直直落下,他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倒在巴林医生的臂膀上,被他缓缓扶着躺回垫子上。
好不容易燃烧起来的希望霎时落空,他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将头别过去,背对着巴林医生。
“我当初看到你的时候,你给我的感觉和他们很像。”巴林医生慢慢坐在床垫边上,“让我想想他的名字……是叫谭诺。”
这个名字让诺克托有一丝动容。
“他很高大,很强壮,皮肤黝黑,总是傻笑,但却非常博学、细心,他会用塑料布和破铜烂铁做简易的集水装置,用来收集露水,他还教会了我们在沙地里挖地洞藏身,他还用捡来的垃圾拼成了一台太阳能车……你知道吗,”回忆到此处,巴林医生两眼放光,他在他不多的词汇量里翻找着恰当的形容,“他简直、他简直无所不能!”
诺克托微微点头,是的,谭诺是他们的突击手,他出生在条件艰苦的核污染区,官方会用更好听的“核保留区”来指代核污染区,那块被他们抛弃了的噩梦之地,谭诺是那里为数不多能健康长大的孩子,见过他的人总会因他贲起的肌肉而产生这是一个脑袋空空的猛男的错觉,事实上,他非常聪明、机警、心灵手巧,总能在各种环境下找出求生的法子。
说到这,巴林医生压低了声音,透露了一个秘密:“我其实……就是出生在核区。”
诺克托以为自己是烧糊涂了,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星船公司是不会允许核保留区的人踏出半步,任何没有被污染的土地都属于资本家,核尘会污染城市和农田,他们坚信出生在那里面的人基因早已变异,让这些人融入正常社会,会污染全人类的基因。
在人类的生物基因数据库启用之前,或许还有核区居民绕过严密的巡防混进过城市中。但在数据库建立完善之后,扫描装置便会自动扫描靠近边界线的人类的生物数据,一旦识别到这个人不在数据库中,自动武器便会向他开火。
医生脸上闪过一抹促狭的笑,他神采奕奕地问诺克托:“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
他马上自问自答道:“在没有生物识别系统前,谭诺还可以凭借着他高超的身手从排污管道里混进去,给我们带回各种各样的物资。有一天,他交给了我一个这个。”
巴林医生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银色的多面体吊坠,在吊坠的最顶端有一个凹槽,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里面的金属构造若隐若现。
“这是生物基因库最底层数据的钥匙。”巴林医生献宝似的说着。
吊坠在诺克托眼前有节奏地摆动着,仿佛一枚钟摆,滴滴答答地走着。
“通过它,可以把任何人的生物信息套录进去,再做一些简单的修改,比如年龄、性别,然后接入任何一段网络中,埋在数据库里的大门就会被激活,与之自动连接。
“从此你将获得一段崭新的人生。”
巴林医生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怀念又向往的笑容。
“是南希……”诺克托强忍着疼痛,喃喃道。
“谁?”这回换巴林医生惊讶了。
“能做出这种复杂程序设计的,只有南希了,”他说,“她太出色了,她一定成功混进了最初建立数据库的团队里。”
巴林医生摩挲着下巴,努力回忆着:“好像从来没听谭诺提过。”
诺克托苦笑。
因为战争和某些上层人士的刻意消抹,除了几个大的转折点和当中的主要人物,到他这一代,能接收到的关于过去这段历史的细节信息并不多。
有一点诺克托可以确定,他从未来回到这里之前,从来没有听过巴林医生的名字,所以他想不通,谭诺从南希手上拿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转交给一个历史上籍籍无名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是放弃了那个共同的理想吗?
巴林医生不知诺克托心中所想,但也察觉到了诺克托的颓丧,他翻身轻摇诺克托的肩:“这里面最初有三个身份,我……因为某些原因,我用掉了两个,但还有一个,你可以……”
诺克托感受着四肢百骸的痛楚,内脏开始灼灼燃烧,他咬紧牙关,以防自己昏厥过去,苦涩地闭上眼睛:“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他们现在早就已经坍缩成了灰烬。”
博士说得没错,他们不过是穷途末路的垂死挣扎,妄想着改变世界,他换上一个新的身份又如何?他在不断地坍缩,身体在重回过去,想靠这个在这里过上所谓的正常生活?
痴人说梦。
更何况,他不可能放弃那件事……
巴林医生试图唤起他的斗志:“但是你可以在这里自由行走!”
“自由?”诺克托问,“巴林医生,什么是自由?”
“我无法回答你的答案,但是我现在把选择权交给你。”巴林医生把吊坠放在诺克托身边,说,“至少你不用每次都偷偷摸摸地钻各种管道。”
巴林医生露出怀念的笑容,“又或者,你可以去完成谭诺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出生的那个核区营地的孩子们都知道,谭诺有一件奉为信条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可谭诺放弃了。
巴林医生红彤彤的鼻头抽动着,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轻笑。
真是讽刺,他是一个最胆小、怯懦的人,偏偏在核区营地的孩子中拥有最健康的身体。
谭诺无数次说起:“你不该留在这里。”
被污染过的土地、水和食物,会缓慢地蚕食人类的身体,鲜少有人能健康地活过25岁。
巴林医生早已不记得那个如父亲、如兄长的人的模样,可他的身影却又那么清晰。
他带着他们在太阳下迁徙,在暴雨中看顾田地,在风沙里加固营地……
谭诺是那里唯一一个健康的成年人。
所以他放弃了。
他把他赶走了。
“你可以留在这里,直到这一段‘坍缩’结束。”
最后,巴林医生这样说道。
诺克托默默地把吊坠握在手里,那份冰凉熨帖着手心,他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有机会的话,你替我去看看吧。或许谭诺还留下了些什么。”
诺克托要躲起来,要穿过武器的封锁,去到核保留区,才能活下来。
“还有……”巴林医生看向手腕,通讯绽放的全息画面上,一位少女言笑晏晏。
巴林医生把话头止住,自我解嘲地扯起嘴角笑了。
在这样一个世界,复仇这种事情,他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都没能做到,还是不要折腾年轻人了。
“没什么了。”最后,他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