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威胁（二）

她专注的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急切地想从他们身上获得认同。

伊戈尔微张着嘴，有些惶惶然，诺克托则下意识地看向了安德烈，一开始他把“清除威胁”作为首要任务目的，相比起单纯的爆炸，如果还要加上营救，事情会变得棘手许多。

安德烈神情闪烁，痛苦与内疚两种情绪在脸上交替呈现。

“抱、抱歉……我没有看清……”他虚虚地吐出这句话，闭上眼睛，像是不忍回忆那场画面。

“不是说会留下女人吗？”莉娅不解地追问。

“对，有时候他们会留下女人，也会留下他们觉得有用人的，有时候也会干脆杀光……我和这些帮派打交道不多，我、我不知道……我当时只顾着逃跑，我没有看到……”安德烈别过头，伤口和内心的疼痛同时折磨着他，他只觉得眼圈微热，“抱歉。”

莉娅如鲠在喉，大脑麻麻的，说不出话来，她意识到安德烈自己也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并不是他的责任，但显然，他因为自己的话而陷入了挣扎。

莉娅喃喃道：“不，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想太多……”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瘸着腿的人，不成为他们的负累就不错了。

可是……一旦想到那些无辜的人，莉娅心中就很不好受，她不禁有些懊恼，因为看起来，她什么忙也帮不上。

伊戈尔心知莉娅的善良和正义并没有错，但他们正是出于自身难保，才仓促地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要不然……我们再等等，如果他们没有找到我们，就不用……”伊戈尔另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可如果被他们找到了呢？那个时候他们四人还能全身而退吗？

莉娅没再出声，若非万不得已，伊戈尔必然不会把他珍惜存放的这些高纯度气体用作炸弹。

不知不觉，气氛沉静了下来。

诺克托深吸了一口气，主动打破了短暂的静谧：“我会先去查探一下，伊戈尔应该知道路吧？”

“啊？”被点到名的伊戈尔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我、我以前去过，但那是很早之前了。不过最近几年这附近一直没有大的地质变动，我应该能想起来。”

伊戈尔总是这样，会把好的、坏的考量都说清楚。

“我会找到她们的。”

诺克托突然转过头，莉娅错愕地撞上他的眼睛，他非常认真地说：“可以试一试，如果还有人活着的话。”

他看上去并不是在安慰她，而是许下承诺般坚定。

“你有什么方法？”

真奇怪，诺克托愿意帮助她实现“救人”的心愿，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忐忑。

“暂时没有，”诺克托摇摇头，“但去看过，应该就会知道。”

趁着安德烈还有精神，诺克托在他和伊戈尔相互补充的口述下，画出了简易的地图，上面标注了沿途某些特殊地形和可用作标记点的自然景观。

莉娅也终于从安德烈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大致得知那天的情形。

据安德烈描述，“骷髅帮”突然闯入拾荒场时，他刚好拖着收集好的一袋物资返回，步行至拾荒场外围山坳上，身后突然响起了汽车的连环轰鸣，武器反射着刺眼的光，耳畔频频传来惨叫，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忙甩开包裹逃命时，已经能够看清车辆上大大的黑色骷髅人头标志了。

他们驾车冲向安德烈，像猫玩弄耗子似的，这群歹徒并不急着将他变成尸体，而是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或用枪、或用□□，将他一点点剥成血人。

幸好那天风起得早，太阳还未完全落下，便卷起了铺天盖地的黄沙碎石，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安德烈踉踉跄跄的身影被风沙涂得模糊，“骷髅帮”想干脆地用一记宝贵的火炮结束了他的性命，为这趟快乐的行程画上句号。

炮弹在安德烈身侧炸开，他像树叶一样飞进风中，栽倒在黄沙里。不知过了多久，才挣扎着最后一口气爬起来，凭着对地形的熟悉，用仅剩的意志苦苦支撑着找到车。

在距拾荒场不远处，伫立着许多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岩石山，其中一块岩石山的山脚处被风和流沙蚀出了一个空洞，刚好在背处，比较隐蔽，出于警惕，安德烈习惯把车辆藏在那。

他用仅剩的力气，在风沙的掩护下驾车逃跑了。

诺克托找到安德烈时，车子卡在一截粗壮的枯木上，那里是地图上安德烈用来辨识方向的一处标记之一，离他们的“家”不过半小时步行距离。

黑夜应是最好的隐秘行动的环境，但诺克托不敢妄自托大。

安德烈能从夜晚的风沙中找到路，全凭多年折返积累的意识和对周遭的熟悉，而诺克托恰恰相反，城市才是他熟悉的环境，正是这个原因，他在明知夜色才是隐秘行动的最佳伪装的情况下，仍决定白天前去查探。

“真的要一个人去吗？”

天蒙蒙亮时，诺克托赶在出发前，检查了一下他们唯一的车，正在查看电池的状况，忽然听见莉娅的声音，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地面。

“嗯。”

“要不……也不要去了，就直接……”

她想说“直接炸了吧”，安德烈和伊戈尔都认为那伙人非常危险，一定是有他们的道理。

诺克托放下手里的工具，瞥见她扭捏又纠结的样子，笑了。

“也是要去的。”他说，“需要选择合适的爆炸地点。”

气体炸弹的爆炸效果比固体炸弹差太多，如果有白糖，他能够做出白糖炸弹，最多一两颗，就能解决问题，但他们连盐都没有几颗。

莉娅皱起了眉，她终于察觉到诺克托带给她的那丝异样的感觉了，爆炸也好、杀人也罢，从他口中说来如此自然，没有丝毫犹豫，仿佛他要处理的并不是人，而是刚洗净的菜一样。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不用暴力呢？”莉娅问，“只要他们不乱杀人，我们就不用搞什么炸弹了。而且，或许他们不会再追过来呢？”

诺克托转过身来，固定在额头一侧的手电陡然打在莉娅脸上，她下意识地闭眼抬手遮挡。

“不一样的。”

他关掉手电，也终止了她的猜想，黯淡的晨光无法照亮她的脸，就像是覆盖上了一层灰蓝的蒙版，那双绿眼睛也不再灵动，呆呆地望着他。

“很多时候，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并不取决于我们。”他说，“我不怎么喜欢和人交谈，交谈是更复杂的博弈，需要在短时间内做出决定，下一句话是试探？防守？还是进攻？”

“什么？”

他突然说起别的，莉娅一时没有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就像在战斗中，身体的本能是下意识的，交谈有时也是下意识的。有的人很适合与人斡旋，我没有那样的天赋，所以我不喜欢。”

他凝视着她，像是破晓的光，掠过少女的脸颊，徐徐扫过她沉思着的眉眼。

“我做不到，所以我更倾向于选择更简洁、高效的方式。”

在他的目光中，莉娅不禁喉头哽住，她艰难地消化着他的话。

“更简洁、高效的方式……你是指杀掉他们吗？”

她仍旧有些不解，即便是出于自保，但要去杀掉一群素未谋面的人，他就一点负担都没有吗？

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她姣好的面容搅在了一起，像是陷入了巨大的漩涡中，莉娅非常纠结：“你的意思是……我太容易心软了？”

诺克托愣了一下，冰封的五官倏尔化开了，他说：“不，不是。你看，伊戈尔和安德烈，他们有顾虑，但和你不同，他们的顾虑来自于对可能存在的报复的担忧。”

“或许，你只是善良而已。”他这样说道。

莉娅感到被针对，她几乎下意识地反问道：“善良不对吗？”

“善良，要么是从未经受过真正的伤害，要么是在见识了人类的罪恶后，仍对人性抱有希望。”

诺克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回到车里，重新打开手电筒，低头专注于仪表盘上的接线。

“你是属于哪一种呢？”他问。

胸口被堵住了，鼻腔里却被酸涩填满，莉娅一时答不上来，脑海中却仿佛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回忆的碎片，她的童年和短暂的青春里，曾拥有过的幸福，随着那场意外的爆炸事故，一同化作了齑粉，她从云端的幻梦中跌落，已经失去了光明未来的可能。

可她又是那样的幸运，能够遇到一群在泥泞中依旧热情生活的邻居，教她音乐的奥雷哈、嘴上不饶人却依旧会给她送食物的哈维太太、乐意搭把手帮她照看奶奶的苏西亚、可爱活泼的艾琳娜和艾力、无偿提供医疗服务的巴林医生……更别提姜家兄妹和尤斯图了，甚至是视金钱权势如灵药的胡卫东。

还有阿尔曼。

她似乎走到过绝境，又似乎没有。

“那么你呢？”

不知哪来的勇气，莉娅上前一步，抓住诺克托的臂膀，她感受到手心下的肌肉骤然僵硬，诺克托猛地抬头，六神无主地在她身上扫视。

“你是属于哪一种呢？”

莉娅不依不饶地拽了一把，黑色的眼睛终于停住，慢慢聚焦在她微张的双唇上。

因为紧张，莉娅大气都不敢出，嘴唇轻轻翕动着。手电筒的光正怼着她的双眼，她不躲不避，坚定地迎上去，生怕一旦松懈，他就会逃走似的。

“你是属于哪一种呢？”她又问了一遍，“最简洁、最高效的方式……不应该是杀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