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惩戒
满湖的莲花开了又谢了,寸山河中种植的桂树临近花期,不被俗事打扰的轻松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至少表面看是这样的。
元衡在寸山河中荡秋千,昙影在身后推着。
她小声说:“殿下,臣已与老师商量好发生大事之时可往的去处。还请殿下裁决。”
五月的时候,元衡就暗中吩咐花寻秋和昙影此事。
她慢悠悠荡着秋千,时至八月,宫中依旧没有动静,但她还是要为自己找到了一条退路,假若元恪真要杀人灭口,逃亡就在计划之中。而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她失去的只是公主的身份和钱财,但保全了性命。
但死遁或者成为逃犯,身入江湖,要再获得权力,接近至高无上的宝座就难上加难了。固然可以在地方举事,但名不正言不顺是一个短处,地方的战力难以与禁军匹敌更是一个短处。
所以这是一条不到生死关头绝不会用到的计策。
“嗯,再与佩姨合计合计,事事皆要考虑,务必详尽周全,即使我不希望用到它。另外,晋州朔州可有消息?”
“姜湲回报:一是粮店情况依旧,没有大宗粮食的消息;而是晋州、朔州、代州、并州等地的地方豪族除了与当地的相当的门户联姻,也有与邻州联姻的情况,这些在当地打听一下就可以确定。”
元衡听完,之前的判断得到印证,那里只怕有一条又深又长、不见天日的暗线,左右当地局势。
“另外,朔州自六月以来出现旱情,姜湲最近的来信称,旱情到八月仍旧没有缓解。”
“朝廷知道么?”
“目前还没听闻朝廷上议论此事。”
摇摆的秋千停了下来,元衡端坐在上面,双手紧握住长绳。
若是天灾持续,今年只怕难有收成,那么粮食就会成为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无论是税赋还是黎庶生计都是不能打马虎眼的。朝堂之上竟然如此风平浪静?
是她没有探查到朝堂内幕,还是当地瞒而不报?
“再探。”元衡吩咐。
这一次变故,不知是给她带来翻案的机会,还是再一次给她带来危机。
——
过日子总不能背着忧愁和惊惧过,愁眉苦脸可不是元衡的作风。
她的山川长卷还没完成。
她作画的目的很明确,要想熟悉地掌握全国山川地势,莫过于画下来。既能在作画中深刻记忆,又方便自己日后浏览查阅。
这一日夜已经深了,夏侯雍跟着元衡上楼就寝。
“才画完代州,就这样累了。”
言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她走进内室,随手把保暖的外衫往屏风上一挂,踢掉了绣鞋,坐上床榻,躺了上去。
夏侯雍恭谨跟着,把衣衫收拾妥当,在外间熄了灯,握了一盏灯往内间走去。又替元衡整理好了鞋袜,才脱去外衫鞋袜,最后净了手才上了床。
“殿下人再累,床再阔,也不能横着睡啊。”
他笑着把元衡横抱起,摆正身姿,将头搁在枕头上,言行举止温柔。
熄灯之后,就只剩下情人之间的窃窃私语。
“明日一定早睡。”黑暗之中,语气尽显疲惫。
“是殿下坚持把代州收尾的,当然也是‘纸上谈兵’耗费了太多时间。”他边替元衡掖被子边说。
元衡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初衷,要在夏侯雍身上获取到驻军部署和作战的思维。而要求夏侯雍帮助自己绘图之时,二人直接在图上讨论战事。
今日是“打”得比较激烈。
“休战了,我要睡了,明日还要画云州。”元衡说完便闭上了双眼。
夏侯雍想起两人各执一词的模样,分立在书桌两旁,指着图卷,你来我往,言辞之间烽火连天。
元衡临危不乱,运筹帷幄,思虑周全,面对纸上大战,她的才华和气度尽显。
她并没有实际深入战局的经验,而她屡次在交锋中展现的出色应变能力和对全局大势的把握。即使只是“纸上谈兵”,也能体现她的能耐。
她要么是个极有作战天赋的人,要么是极其善于思考、总结和改进的人。
他早已经意识到自己在逐渐违背当初画舫里说的那句话“臣不敢喜欢,又不敢不喜欢”。
他还一直给开导自己:像长公主这样的人,任何一个久伴身侧,都难以抑制住喜欢。他也更加了解到宅邸之中臣仆们对于殿下发自内心的敬服,他又在这一份敬服之上生出爱慕。
爱上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应该羞耻的事。
元衡睡梦之中动身调整睡眠姿势,侧身转向他。月光无法照进内室,听得她均匀的呼吸之声,她已经熟睡了吧?
悄悄地亲一下。
他靠近她,在她额头偷偷摸摸地亲了一下。
随后做贼心虚地转过身去,背对她。
一边平静澎湃的心潮,一边给自己开脱。
青天白日下他只是个面首,听她的吩咐,按照她的意愿行事,而只有这时候,他才能越过身份的限制,不做面首,偷偷做一回爱人。
“你偷亲我?”
说着他被元衡扳过身子。
“既然殿下知道了,又怎么算偷?”
夏侯雍心跳加速,羞赧得无地自容,只能耍赖。
“好啊你,还强词夺理了。”元衡一把跨过,撑在他直挺挺的身躯之上,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谁让你偷亲的?还让不让我睡了?”说完拧他的脸。
如果她真的生气,他已经跪在床下请罪了,他听得出她在玩笑。
“另一个我在心底主使的,他迫切地、渴望地将日日夜夜都缠绕着我的情感宣之于口。”
他不再用身份和等级压抑他的内心,想放纵一次。
夏侯雍仰面,伸出一只手贴上元衡的脸颊。
暗夜中被礼教和规矩束缚的自我,最真实的自我,最容易从心牢之中逃逸出来,在充满荆棘和顽石的道路上奔跑。
她听明白了。
“关你几天怎么样?让心底的狂妄、真实、感情充沛的你冷静冷静?”元衡说完伏下身,贴在他胸膛上,“既然这样喜欢,我要看看你过几天见不着我,会不会疯掉。”
“来日这样长,五天算什么,是不是?”她闷在他胸膛上直笑,“那你今夜要好好和我道别才是。”
这就是元衡对他告白的回应,与其说是惩戒,不如说是个打情骂俏的小游戏。
“殿下现在又不困了。”他抱住伏在身上的元衡,暖意和柔情自心底升起,逐渐沸腾。
再没有什么比一腔真情得到她的正向回馈更令他满足的事了。
这几个月来,夏侯雍很清楚一件事,就是她从不压抑自己的**。“发乎情止乎礼”并不是她的风格,是她想做的事,就张扬热烈地去做。
他无法断定他是原先就喜欢这样的人,还是喜欢她之后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样的风格。
此时的她还为这样突如其来的真挚、热切的表白而欢喜,她还没有明白一个男人的爱并不应当成为女人自鸣得意的资本。
——
这五天对于元衡来说是极为轻松的,寸山河里的桂花开了,她吩咐侍女们去园中摘了桂花,后厨的厨娘做了桂花糕等膳食。
元衡甚至与佩姨玩笑,若是皇帝封了宅邸,连菜贩都不让进,那就在园中开辟菜园自给自足好了。
而“闭门思过”的夏侯雍,待遇甚至不如桂花,除了日常送饭之外,简直无人问津,谁都不知道他关在房门里做什么。
五天期限一过,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让侍女通报了。
归凤楼中,元衡坐在主厅之中,身侧是一对足有一人高的鹤型香炉,背后的屏风是巨幅名家山水画作。
她低头喝了一口桂花茶,香气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放置茶杯之时抬眼一看,夏侯雍左右手各捧着数个卷轴,出现在眼前。
“嚯,你这样子就像是街市上以贩卖字画为生的书生。”
元衡示意昙影,昙影便去接。
“臣历时五日,夜以继日,通宵达旦,终于将朔州全境地形图绘制完毕。”夏侯雍很恭敬,伏在地上。
“我现在画云州,下一步就是绘制与云州接壤的朔州。你倒是会投我所好。”
即使他手上没有县志和流传在外的地图,朔州山水也是他了如指掌的,光凭着记忆就能在纸上挥毫笔墨,毕竟他出身于朔州军。
夏侯雍伏在地上,听到元衡满意的笑声,内心有些许得意。这五天,他日日夜夜就是为这件事而奋斗,讨她的欢心。
他并不觉得辛苦,能替她完成一部分她一直想完成的事,最终他的努力的成果将与她的成品归结为一处,这一点给他带来无尽的喜悦。
元衡展开画卷,图文清晰,内容准确。值得一提的是,经过这几个月的临帖,他的字变得规整许多,隐隐显现出风骨,可见下了苦功夫。
她吩咐昙影将夏侯雍所绘画卷般至琅嬛水阁,与之前绘制完成的收集在一起。
“起来吧。”
元衡走近他。他眉眼之间有疲惫之态,眼皮略微浮肿,眼圈略带青灰,但连夜的笔耕不辍并没有吞噬掉精神,他此刻神采奕奕。
“钧和,你说我该怎么赏赐你,比如,把与朔州接壤的赵土也一并画了。”
她的手还伸不到北赵那边去,可是万一边境烽火起,总不能一无所知,夏侯雍你真是有用。
她倒是想起崔纯了,当年他因小事惹她不快,他费尽心思传递诗文入宫求得她原谅,并非不用心。但现在看来诗文不如地图更有实际意义,所以想要讨她欢心、正中下怀,有心还远远不够,更要有能耐。
夏侯雍看到她脸上玩味的笑容,哪有赏赐是让人继续干活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就是她对自己认可。
“是,臣定竭尽所能。”
“看看你,这样疲惫,速速去休整。”元衡捧起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
“这算不得什么,不值得殿下挂怀。”
他看见她眼里的怜惜,心中温情流淌,将她缓缓搂入怀中。
这五日,若是没有夜以继日的忙碌,又怎么会捱得住相思之苦?
自这一日起,二人之间的情意愈发缠绵,而他不知道正是日后的自己,亲手将这一份他梦寐以求的甜蜜葬送,给他召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