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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世家

红泥小炉上的铜壶中水声鼎沸,滚烫的水蒸气逸散到屋内,脚边的炭盆中白炭正在燃烧,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时值腊月,今年的冬日别样的冷,要不是屋内有地龙,真要把人冻得直哆嗦。

“总说‘瑞雪兆丰年’,但没想到今年朔州、代州、并州一带竟然遭了大旱,如今面对这场大雪,绝大多数人开心不起来啊。”

元衡一手捧着书,一手拿起夏侯雍为她斟好的茶,抿了一口。

“这事闹得大。朔州自六月起就没下过一滴雨,代州、云州、并州也好不到哪里去,地方官员不知何故迟迟不报。如今没有收成,交不上税赋,家里又没有余粮,百姓闹了起来,现在才报到京城。”

夏侯雍丝毫不怀疑元衡拥有获取外界信息的能力,她绝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她为自己翻案所做的准备只怕还有更多。

不过她不点明,他自然不问。

“不知陛下如何处置?”

元衡把手上的书一合,丢到方几上,说道:“自然是缓纳了税赋,又命官员开仓赈灾。随后处理了几个知情不报的人,杀鸡儆猴。”

她说到粮仓,想到那些消失的军饷至今还没有影子,难道都已经悄悄被化整为零了?

“殿下不疑心那些官员隐瞒不报的缘由吗?”

这件事之中最令人奇怪的就是这一点,闹了半年旱灾竟然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只能说明当地的官员异常团结,一道欺君罔上。

元衡心里是认定军饷之事有人恶意构陷的,如果没有当初之事,她大概会认为这些人懒政心思作祟,得过且过。不过现在见识到那些当地官僚彼此勾结、欺上瞒下的嘴脸后,难免对他们生出一股恶嫌。

“因为他们的私利大于百姓死活,是么?”

夏侯雍是代州人,对当地官僚有些了解。

“臣以为有三点。一是假若早早上报朝廷,朝廷会下旨处理。比如根据当地情形修水利缓解,而兴修不是容易的事,在他们眼里更是吃力不讨好,所以选择瞒报再看运气,等来年天下雨了自然缓解了。二是朝廷若是不知晓此事,便不会降收、缓征赋税,他们就能继续压榨百姓。三是旱情影响收成,而百姓家中没有余粮,自然要想方设法购买,若当地官商勾结,这就是他们囤积居奇的最佳时机。”

“而当地最大的问题就是世家豪族互相勾结,刻意隐瞒,故而才生了这样大的事端。”

夏侯雍口若悬河,条理清楚,略带怒气,想必是当年深受其害。

“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倒也难说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不过要是世家豪族阳奉阴违,那这件事绝不是这么好收场的了。”

元衡漫不经心地用火钳挑了挑火炉里的白炭,炭与炭之间空隙变大,气流通过,火烧得更旺了。

元恪如果看不透背后的阴谋,纵容当地闹起来,他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想看元恪的笑话,可这笑话背后不知多少人食不果腹,真有那一日她也笑不出来。

如今就指望着朝廷栋梁能给陛下分忧一二了。

“世家把控朝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元衡将火钳递给夏侯雍,让他收好。

“当年父皇在时欲开科举,朝廷之上讨论已久,最终只是给了太学生参加考试的资格。而太学之中不收平民,只有世家子弟才有资格进入。科举又如何?最后当官的还是世家子弟。”

“而就算是为世家开路的科举,自从崔纯中举那一年后也再也没开成,要么因为我父皇驾崩,要么因为新帝登基后诸事繁杂。”

元衡摩挲着手上的白釉瓷杯,回想起当年。

因为聪慧机敏,通晓政事而深得元奭宠爱,所以她可以自由出入皇帝召见群臣的外朝居所紫宸殿。

去见父皇元奭时,每次听到他与重臣讨论科举之事,里头都是吵吵嚷嚷的,大臣退下之后,她总是见到父皇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父皇不是不知道世家在朝堂之上世家势力盘根错节,但是要让这群人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谈何容易!”

她目光幽深,直勾勾地盯着那一盆烧得火红的白炭,最终无奈叹了一声,将茶杯搁在方几上,“嗒”的一声轻响。

京城与地方皆是士族官僚坐大,他们团结一心维护既得利益,连皇帝与他们抗衡都要掂量一二,黎明百姓不就是他们刀俎上的肉吗?

此时的元衡以及朝廷之中的大多数人还没察觉到,这背后不仅仅有是皇家与大世族、世族与平民的矛盾,还有逐渐掌握财富的小地主们急于打破大世族对于权势垄断而造成的冲突。

最终,会给大周朝带来一场持续多年的浩劫,直到换了龙椅上换了两个人后才慢慢平息。

“殿下亦在世家之中,四姓与王共天下……”夏侯雍听完,沉思之后悠悠道,但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原本盯着火盆上跳动火苗的元衡霍然抬头,神光凛冽。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比腊月的寒风更冷厉刺骨,比传世的名剑更尖锐锋利,相距咫尺之间,已然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洞穿。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做什么动作,已经令他胆寒。

他……说错话了吗?

“噗通”一声,他赶忙跪地请罪:“臣的意思是皇室亦在其中,若要彻底根治实属不易,需得不世出的明君方可革故鼎新……”

此间只有咕噜咕噜的茶水沸腾之声孤零零地在屋内回响。

“是,你说得对。”

她拿起方才放在方几上的空茶杯把玩,漫不经心。

就在夏侯雍以为她赦免他的时候,尖啸的瓷杯匝地之声在耳边骤然响起!

精致玲珑的瓷杯瞬间化为齑粉与碎片,飞溅一地,原本屋内一直噼里啪啦的白炭吓得大气不敢出,此刻都默契地噤声闭嘴。

“你说得对,元氏当然是世家,可这句话是你能说的吗!你想如何啊?把它撵下来还是杀干净啊?”

“你是以为我和你燕好无数,你就可以忘了你的身份?还是觉得之前我对你的‘惩戒’只是打情骂俏、无关痛痒,仗着我对你的宠爱就敢口不择言吗!”

“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

元衡怒不可遏,弯下腰靠近他,低声对他说。

夏侯雍僵硬地伏在地上,尽管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是能清晰感受到她散发出的滔天汹涌的怒气和锋芒毕露的杀意。

她生气并不是因为他观点错误,而是因为他犯上不尊。

她给他的爱太多,让他壮了胆子;若是以后她拥有权势,那他就可能因此生出野心,也许在将来的某一日还会将她置于死地。

“来人,拉下去,关禁闭,只许送清水,让他好好静思己过!”

昙影等人闻声而至,随后将人带走,又有侍女战战兢兢得清理了地面,一阵嘈杂之后方才安静下来。

怒气已经渐渐平息,她必须承认,还有一件事使她火冒三丈。

世家,从来都不是女人的世家。

世家的女人,往往只是联姻工具。

至于权利,是锦衣玉食、读书写字,但无法享受到她们兄弟所能获得的一切,平步青云、身居高位,延续家族的辉煌,光耀家族的门楣则与她们没有半点关系。

她们有的,他们都有,她们没有的,他们也都有。

朔州、代州远嫁的女人如是,美名远播的京城四姓闺秀如是,皇家公主亦如是。

开国皇帝睿帝的妹妹安平长公主,女儿长乐公主和康宁公主,宣帝之女和嘉公主,是四姓之家获得了殊荣尚了大周的公主们。而到了她父皇仁帝元奭,也给她和崔家定下了婚约。

更不要说后宫之中有多少出身四姓的后妃了。

萧王谢崔与王共天下,说来不假。四姓之间加强联姻,而皇室自然不甘落于人后。

如果不是精通复杂的家谱人事,谁知道谁又嫁了谁?为谁生儿育女?如果不经人提点,连她都不知道谁是她的姑姑、姑婆、太姑婆的孩子,只知道那些人出身于四姓,身份高贵。

她们没有姓氏传承来证明身份,只有在发黄的家谱和旧人的言谈中才能以某氏的面貌出现。

世家的女人就是宝石珍珠云集的华贵项链中那一根根细细金链,她们以自己的血肉身躯连接起一个个名扬天下的世家豪族,但最终却无可奈何地隐没于华光璀璨之下,无人在意。

再高贵的千金女也不过就是一根贵重的细链罢了。

她和她们没什么不同。

女人是世家中人,但也不是,所以她异常愤怒。

昙影处置妥当后入室内向元衡回报,见元衡站在窗边吹冷风。

寒风夹杂细雪,刀刀割人脸。

“殿下莫伤了身子。”

昙影轻手轻脚把大开的窗户合上,留了一道透气的缝儿。

“我没事,方才热。”

极度愤怒而导致气血上涌,冬日腊月里本就捂得严实,就生了一股热意。

“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昙影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

“说吧。”

“夏侯雍既然犯上为何还留他一条命?”

元衡听完,自嘲地笑出了声,被寒风冰冻的沉肃之容上绽开了诡异的笑意。

“还有什么好问的,因为我喜欢他。”

自嘲的元衡停顿了几许,随后又道:“既然我还舍不得杀他,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抓不住,那就消失吧。”

哀婉沉痛,饱含不舍,但昙影却听出一股狠辣。

喜欢是真的,不舍是真的,但愤怒更是真的,决断更是真的。

她在元衡身边近四年,知晓这位主子的性情,更知道她的逆鳞为何。

殿下并不是无情之人,相反,她是个重情之人,就拿殿下与手帕交王皇后的情意来说,二人元宵之夜游灯市一共买回来的铜簪,即使在多年之后她依旧妥帖地保存在装满名贵珠宝的妆奁中,珍重程度可见一般。

自从夏侯雍得宠,她自然看得出殿下对夏侯雍的情意不假。越是喜欢,才会越失望,才会越愤怒。

尤其是对方挑战了殿下的权威,这就是殿下的逆鳞。

而他的生死,就在他自己一念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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