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真情
次日隅中之时,崔标入宫求见。
被赐座的崔标如坐针毡地坐在一旁看着坐在书桌之前的元衡,她将文章捧在手上,全神贯注地阅读。
崔标面容疲倦,眼下青黑,他昨晚仔仔细细认真揣摩了元衡的意思,熬了一宿删删改改终于完成了任务。
首先要定下基调,不能罪责赤云;其次要强调大局,将保境安民放到第一位;再者要突出陛下和太主招贤纳士的胸怀,昭告天下有识之士,如今在位的是明君贤主。
言辞要恳切,充分谴责目无法纪的贪官污吏,同时表达对四州受苦百姓的同情,还要肯定赤云军抵抗北赵的壮举,最后再是彰显陛下与太主的纳贤之心。
崔标已经忘记自己昨夜修改了多少稿,这位太主什么脾气他不敢说摸透了,但那日她果断干脆的解决元贺自己是看在眼里的,心中畏惧,而后又专门敲打自己,所以不得不聚精会神应对。
“崔大人不负文采风流之名,交由门下省审核后便发出,召赤云将领入京面圣。”
元衡抬头,含笑说道。
崔标听完,松了口气。
将诏文广而告之百姓,元衡还有一层考虑,太主与陛下的招贤态度人尽皆知,而赤云如果怀着歹意入京,那必须考量一下动乱会带来的负面影响,到时候赤云能不能占住理就难说了。
赤云一事后续的安排元衡等着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将周详的计划递上来,现在是时候解决下一个事情了。
——
“‘瑶台’风光如何?”
元衡悠然自得地坐在赵无求腿上,拿着一支凝露红月季在把玩,花枝香气幽幽。
夏日酷热,恰好今日风雨突至,小瀛洲上水汽氤氲,凉爽宜人,登高远眺,湖光水色一新。
如她当日所言,此地是览景佳处。
赵无求那日醒来之时已经尘埃落定,从大惊失色的使臣那里得知了麟德殿上发生的一切后,他心惊胆战,突然想明白了元衡所作所为的全部目的,连自己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他本以为她的一切举动都是为了达到她的目标,但现在她在百忙之中与他相约,还不忘当日与他的旧言,他觉得她也是喜欢自己的,心中有生出一丝甜蜜。
赵无求伸手将元衡拥入怀,轻柔缱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薄薄的衣衫之下,方才情潮涌动的肌肤依旧炙热。
“公主说好,那自然是好的。”
他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比刚停歇的软风还要柔情,听之醉人。
“那你留在盛安城中陪我,好么?”
她双手攀在他清瘦的身躯上,贴近他的耳垂温言低语。正如她先前所言,两国联姻,那皇子留下来不也是结秦晋之好吗?
他放松的身体突然僵硬,原先赵无求答应她,不过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决定权,但现在她是镇国太主,如果当真要以此为目标,那对于他并非好事。
身陷大周都城,如何回燕国争夺皇位?
身体会出卖人的真实情感,与他紧贴的元衡自然察觉到赵无求此刻的变化。
元衡坐直了身躯,将赵无求的身板按到座椅靠背上,令他直视自己,她将手探入他的衣襟,五指压在了他跳动的心口。
“你不愿意?”
“公主喜欢我是么?”
赵无求抬眼无惧她探求和怀疑的目光,他眼里仿佛藏了浩荡平江般坦荡平静。
“是,我喜欢你,我最喜欢听话、聪明的美貌男子。”
“那公主怎么舍得让我背负众人的非议?男女结亲总是要女方嫁入的,男子留下岂不就是入赘?”
他一声轻叹,脸上故作忧思,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按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十指勾连缱绻绵绵。
元衡也不挣脱,笑吟吟地看着:“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愿意留下,你自己都不愿意留下,为什么会以为我可以心甘情愿地随你去燕国?”
“你欣赏、佩服我,想把我娶回家替你出谋划策,替你夺燕国的帝位。但现在你是恨你的计策再无用武之地,你是恨我手段高明赢了一局实现了你梦中筹谋的景象,可是那赢家不是你,而是我。”
“你现在最应该担忧的是你自己的处境,而不是以为继续用风花雪月就能套住我。”
元衡笑意不减,从他腿上坐起,赤足踏在如白玉的地砖上。
她斜靠在一旁的桌案上,将那支殷红的月季移到鼻尖嗅了嗅,姿态舒展自适,针锋相对的话在她眼里好似还不如一朵花来得重要。
瞥了一眼赵无求神色黯淡的脸,元衡继续道:“与其留在这里与我虚情假意,还不如想方设法拿着一点功绩回燕国,对吧?”
大周与燕国联兵的条件是真公主和亲,如今公主必然不可能出降燕国和亲,虽然他可以留下,但他绝不会留下。
那么现在他为了避免留周就只能尽快回燕,但他素有野心,又怎么甘心空手而归?必然要设法得到斐然的政绩。
周燕两国交好通商就成为赵无求以及燕使团可以达到的目标,刚好这也是元衡的目的。
“公主是想说‘那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是么?”赵无求低头理了理敞开的衣襟,“无求心中有图谋是真,但对公主的情也是真。”
说完玉首微抬,星眸闪烁,好似深如海的情意苍天可鉴一般。
“回去之后前途未卜,既然又这样喜欢,为什么不留在盛安城陪我呢?”
元衡眉眼微挑,手指拢了拢花瓣,香气萦绕在她指尖。
“只是再深的情意也比不上皇位,再说你要是就这样折在了盛安城,当初支持你的许贵妃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吧?”
一片暗红的花瓣被她轻轻撕扯下来,两指一碾,轻轻一吹,花瓣飘零落地。
赵无求大惊失色,她知道许俶,她竟然知道许俶!
他是个宫女的孩子,尽管是庶长子但从未受到父皇的待见,他的母亲也只是被封为后宫之中最低级的妃嫔,仅仅脱离奴婢的身份。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他本以为自己将会如同母亲一样默默无闻,连死去也惊不起半点涟漪的时候,他遇到了那时如日中天的贵妃许俶。
在燕国,许家是顶级的门阀,刚入宫的许俶对后位志在必得,但那时的皇后已经有了两岁的嫡子,她必须要有长远的筹谋,于是她看中了这个丧母的庶长子。
皇后同样出身世家大族,她自信只要她有儿子,那么她的儿子一定会成为太子,自然不会把这个皇帝一时兴起临幸宫女后有的庶子放在眼里。
许俶利用赵无求揭穿了皇后的伪善,又激起了燕帝的愧疚,后来又教会了赵无求钻营。赵无求是她在有儿子之前用以抗衡皇后的工具。
如今的她已经有了四岁的儿子和一岁的女儿,但还不到高枕无忧的时候。皇后的嫡子已经十五岁,燕国众臣已经请皇帝立储,嫡子众望所归。
而这一次出使,自然也离不开许俶在背后的努力,她并不会真心帮助赵无求成为太子,但她需要有人与嫡子争风头。
而燕帝并非不懂后宫和前朝众人的心思,他这一次派出赵无求,确实是希望能从大周手里得到好处,就算是牺牲庶子也不在乎。
如果赵无求留在大周,燕帝在得到好处后可以不在意,但许俶这些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就算是死,赵无求也要死在她手下!
元衡看到赵无求失神的瞬间,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细节她的人无法入宫探究,但从后宫局势分析,可猜出一二。如果背后没有人支持,没有燕帝的默许,他怎么可能会有今天?
她向他走近,那支月季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可无人在意。她垂视赵无求,将盛放的花朵贴近赵无求挺直的颈部,如丝绒般细腻光滑的花瓣如风拂般划过他凸起的喉结和白皙的皮肤,那暗深的红好似凝固的鲜血一般,像是刀锋刚刚走过。
一支花,在元衡手中凝聚了杀气凛然的暗示意味。
赵无求皮肤酥麻微痒,他稳住心神,抬起头直视元衡,目光平静从容。这些事她都知晓,他的野心她也知晓,而现在他清楚地知道了她的手段,想要用情侣或者夫妻的名义把她绑在一起是不成了,但她们还有合作基础。
“公主想要的,无求会尽力办好。”交好、通商,这些比起联兵来就好谈得多了。
“豫王殿下说笑了,怎么像是替我办事,这些难道不是更关乎豫王你自己的性命吗?”
这时候还有什么必要强调真情?元衡讥讽到。
“跟我花前月下的时候说些海誓山盟,现在瞒不住了就准备打道回府?你的真心未免太廉价了。”
元衡慢悠悠将那支月季插回瓶中,她并不是愤怒被情人抛弃,她只是看不起这些男人的“真情”,而不惩罚他是因为他身上有燕国亲王的身份。
否则她一定会将他留在身边,继续听他吐露“真情”。她对他没有真实的爱意,但他做小伏低的臣服会给她带来快感和快乐。
“无求的真心,大概比公主的多一些。”
在这段堪称露水情缘的关系里,他一直在讨好她,即使是她算计他,他如今也相信她对自己有几分真心。
元衡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揭穿:“你不过是在给自己辩解罢了,你以为你付出的真心就能掩盖一开始就企图利用的真相吗?爱情不过是你为了达到目的而制造出来的谎言,你根本不是爱我,只是爱我的手段,爱我的身份。为了避免被我谴责,逐渐说服自己同样沉迷爱情,自己是个‘受害者’。”
赵无求无奈一笑,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她的冷酷超乎自己意料,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悲凉,只能道:“那无求真是多谢公主青眼,给无求织了一段绮丽的梦。”
“呵呵,我只是个荡-妇罢了,不在乎这些,现在好聚好散是给你的体面。”
元衡倒是从他话语里听出些讽刺来,不过荡-妇一词她是丝毫不在意的。只怕有些男人觉得女人和他风花雪月了几回,他就拥有了这个女人了,太过自以为是。
“我会亲自书一份国书发给燕帝,三日后召见两国大臣共商交好和通商之事,至于豫王应该在其中发挥怎样的作用,不需我言明。”
元衡穿了鞋子,整理了衣裙。
这一份国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是周、燕两国最高统治者的第一次直接交锋,重要的是要让燕帝知道她的本事和手段,否则燕国别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那她就会杀了赵无求祭旗。
“假若燕帝有意挑起战争,欺负我和据儿,那燕国豫王在盛安城死得不明不白就是最好的借口。”
赵无求有没有命回去,就要看他的本事和燕国君臣的心思了。
在元衡眼里,燕贵妃许俶的计策看似能拖延时机实则引狼入室,确实算不上什么太高明的手段,但却真真切切地影响了燕国的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