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祖母

咚咚。

有人在敲门：“我进来了。”

端着治疗盘的圆脸护士走进来，用一种格外柔和的态度和我说话：“今天感觉怎么样？该吃药了。”

我无动于衷地接过她递来的东西，将那些红的白的蓝的药丸吞下，一口喝完杯中的清水。

护士柔声说：“外面天气很好呢，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躺回病床，闭上眼睛不作声。

她叹口气，不再劝我。

或许她觉得我很可怜吧，我知道医院的人私下里都是怎么议论我的。行驶在高速路上的越野汽车不幸遭遇车祸，车内六个人只有我一个幸存，两对夫妻当场死亡，和我同坐后座的男孩在医院抢救无效去世。

住院观察若干天后，医生通知我可以出院了。

来接我出院的是一位老人，据说是爸爸的母亲。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有一副很传统的相貌，皮肤白皙，眉目秀气。内双的眼睛，薄薄的眼皮，眼睛外侧略微下垂，鼻翼下方是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她寡言少语，神情凝重，回家的一路上没有和我有丝毫交流。

计程车在立花家门口停下。

我站在家门前，默默看着门牌。出发时还是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现在只有我自己回得来。

“啊……”旁边传来一声惊呼，我看到三个脸熟的女人。她们都是这个社区的居民，其中一位还是立花家的邻居，就住在隔壁，有时会送新鲜的蔬菜给我们。她们对上我的眼睛，尴尬地笑了笑后背过身去，我尚未出口的那句“你们好”无法再说出。

在一阵静默中吃过晚餐，我清洗了碗筷上楼。

第二天一大早是被屋外的吵闹声叫醒的，从窗户往下看家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其中就有我那位祖母。我连忙下楼出门，人群看到我，先静悄了一瞬，而后突然炸开，互相窃窃私语。

“就是她。”

“真可怕啊。”

“听说只是受了惊吓，毫发无伤。”

祖母对面站着一个情绪激动的老人，他见到我，直接冲上来把我推倒在地：“把我的女儿，我的小茂还回来！”

警察过来之后驱散人群，把他带走。祖母让我回屋里，找出医药箱要给我手心的伤口消毒。看着她干瘦的脸，我问：“这都是我的错吗？”

她不回话，安静地为我包扎。

我很快就回到了学校，但现在的学校已经变得不同。原本热情的同学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曾经一起逛街玩耍的朋友也对我退避三舍。在学校里，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低下头小声和身边的人说话——看，她就是立花泉。

我愈发沉默，经常几天不说话，当然，也没有人会和我说话。有一次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某一天祖母突然说：“你和我走吧。”

她总是沉默，我们平日很少交流。她的声音并不好听，态度也称不上和善，甚至因为面无表情显得很凶。但听到这句话的我眼眶一热，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说：“好。”

那天祖母意外地说了很多话。她说乡下老家的房子很大，我可以随便挑房间；村子在山脚下，人口不过几十户，没什么外人；老家后院有一口水井，夏天在井里冰镇过的西瓜和番茄清凉可口；山里有很多宝贝，本地人经常会进山采摘，笋，野菇，桔子，山莓等等；只是我上学会不大方便，因为老家的村子没有学校，最近的中学每天坐车要一个小时。

当天晚上我就做了梦，一会儿梦到我在陌生的村子里快活地奔跑，身边跟着一只小狗；一会儿梦到我爬到山林最高的一棵树上，祖母在下面喊我小心点。

真正开始收拾东西那天我感受到久违的开心，在楼上楼下之间跑来跑去地忙碌，一点都不觉得累。祖母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让我在家打包行李，她要出门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但是她再也没回来。

警察说她应该是失足从河堤上滚落，跌进河中溺水而亡。我麻木地听着，心如死灰。

起风了。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风声萧萧。街上没有别人，我察觉到什么，抬头看向一户住宅的二楼。那个人似乎没想到会被我发现，连忙退后拉上窗帘。

我冷漠地收回目光。

一天，两天，三天……慢慢的，时间对于我已经没有意义。

疲倦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外面天已经黑了。随便找了件外套穿上，刚出门就踩到一块软绵绵的东西，成分不明。我借着月光打量院子，这个原来被妈妈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小院已经成了类似垃圾站的地方，地上到处都是啤酒瓶、垃圾袋、腐烂的果皮和食物残渣。

我在自助贩卖机买了一罐小豆汤，坐在街角公园慢慢喝。公园门口走过两个人，互相交流几句后向我走来：“小妹妹，自己一个人吗？”

我抬起头，露出被帽子遮挡住的脸。

“啊……打扰了。”他们一惊，忙不迭互相推搡着走了，隔了老远我还能听到他们惊恐的声音。

——呵呵，他们叫你魔女呢。

一个声音在我脑中响起。

我自然知道。我大概在这个社区很有名，毕竟在那样惨烈的车祸中幸存还没有受到一点伤害，这样的经历足够他们议论很久，更何况在那之后我唯一的亲人也意外身亡，在人们看来已经不能单单用“巧合”来形容。我至今忘不了得知祖母出事的消息赶到警局时，接待我的警察那惊疑的目光。

没人想靠近“被诅咒的立花家”，大家都默契地无视它，那座住宅仿佛成为了皇帝的新衣，只有不幸的人才会看到它，就连以前最惹人生烦的推销员都不愿敲开那扇门，脚步匆匆地经过。

魔女啊……

我仰头靠在公园长椅的靠背上，看着贴着明亮灯泡飞舞的一丛小虫子。手指随意在空气中划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连一点魔力都没有，算什么魔女。

还是回家吧。

——你没有家了。

那个声音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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