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横祸.2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乞丐也要给人说三道四?趁早哪凉快去哪歇着去。”哥哥似恼羞成怒,挥手驱赶着。但心中却暗自凄凉,挣扎着,别说早死去的爹娘,即使是他,也是前几年在省城打工时才尝过那点心的滋味,才识的那香蕉的模样。
那中年男子在坟堆间转着圈,躲闪着,说道:“人是人,非东西。劝君南往他遁北。承人子,做人父,稀里糊涂落人世。黄金屋,颜如玉,转身白头都不是。……。”
一会儿,中年男子晃悠着,寻机向山野跑去。且边跑边喊道:“世人没有前后眼,莫笑乞丐身卑贱。它日往后日子长,尔等不定一个样。哈哈……”
“好你个疯子,不干人事,不说人话。还胡乱咒人。看我收拾……”哥哥气愤的欲追上前去。
嫂子一把拉住,说道:“疯子胡说八道,信口胡诌。有啥可当真的!呸呸呸!咒一咒,十年寿。”
许雅也忙上前劝阻哥哥道:“大热天,嗮死人了,走走,回家去。犯不着去为一个神经病置气。恶心人。”说着,也呸呸呸地像嫂子样向地下吐着。
哥哥强挣着,不甘心,还是要想去论个短长。
无奈,被徐雅和嫂子硬拉着不放手,只好作罢。
三人闷闷不乐,往山坡下村子去。
不一会儿,只听到,后山里传来那中年男子的吼声: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
“‘好了歌’?”嫂子一皱眉头,淡淡说道。
“是‘红楼梦’?”许雅接道。
“是啊。……想必此人自有一番经历。遇事尽往空门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家寡人?还是经受不住生活风餐雨露,曲折坎坷的懦夫?但终究是爱较真,执着,钻牛角尖,闲操心的命。要不怎落下个疯疯癫癫的病。”
“很有可能。”许雅接着嫂子的话说道。
“一朝朝,一代代,辈辈人,活着都要折腾。尧舜周礼,圣贤史传,四书五经,孔孟之道,才子佳人,谁又能挡得住,捋得清,说得明?劝得开?是人他总要折腾。都想把自己的日子折腾的好一点。至于折腾的利弊好坏,与人于己,自由天命。他吼也好,喊也罢,醒世也好,劝人也罢,装疯卖傻也好,自恃清高也罢,于己无益,济人无用。他是瞎折腾。自己折腾自己,被自以为是的学问折腾疯了。”嫂子叹道。
“这么说他该是真痴,真疯?但看他刚才坟前一通理论,貌似有理,实是不得要领,枉读人心。不近人情。繁事离了人心,不讲人情,就不是人事。”许雅余气未消。
“真似隐,假语言,不足道人。玩世不恭,机关算尽,走火入魔,红尘无奈,尔等不疯谁疯?一本红楼,满纸乱世荒唐言,把把惑人辛酸泪。文人自扰,多愁善感,把人生如梦,把自己当算命先生了。”嫂子曾说过,上高中时,嫂子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常爱讲说红楼梦,情至深处,声泪俱下。他说过,台上唱戏的是疯子,台下看戏的傻子。说书的是既疯又傻。
“依我看,都是书读扭巴了。心入偏门,剑走偏锋,歇斯底里。疯子,傻子。”许雅说道。
“看你姑嫂二人,你一句她一句,聊得投机,显摆学问?”哥哥似乎缓过了劲,便参言道。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古人也好,今人也罢,身缘人中本是俗,又怎能脱俗,洞明人生,书达人情?凡人难越界外。放得下,想得开。除非脱胎换骨不是人。”嫂子思索道。
“虽说红楼梦是名著,你让我闲了多看书,懂点儿人情世故。但我总是随手翻着看。从没耐心打头看到尾。”哥哥笑着说道。
“开卷有益。名著归名著。说到底,亦是人云亦云,众痴说梦。”嫂子叹息道。
……
当晚。
已是九点多钟,嫂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若是往常,人早已入梦。
窗外,月光如昼,万籁俱静。
想着白天上坟的事,她就还觉得不快。原本今天是个大喜日,却让一个疯乞丐搅得人心不畅。膈应人。想着,想着,不免一阵阵心慌意乱。随向外屋问道:“许雅,见到过你哥哥吗?”
许雅也是刚从同学家回来,才躺下不一会。听到嫂子担心哥哥,赶忙答道:“嫂子,哥哥不是给你说了去前坡串门了吗?”
“是啊。今天咋这么晚还不回来啊?”
“或许又打牌了吧。”
“也是。真让人心烦。……睡吧,睡吧。”
“好,晚安,嫂子。”许雅拿起枕边的书翻了起来。
“别看书了,都已考上大学了还那么用功。早点睡吧,记得关灯。”嫂子话音刚落,外屋灯灭了。整个家里一片漆黑。只听见院门一阵响动。
许雅惊叫起来:“哎呀!是谁?……嫂子!”
嫂子慌忙喊道:“许雅!怎么了?……”且下了床,冲到外屋。
借着月光,只见窗下两三个黑衣人扑向床前,许雅已滚落在她眼前。嫂子感觉势头不好,大声喊着:“什么人?……”随后,一下扑在许雅身上。
许雅被嫂子紧紧护在身下,那些黑衣人棒打刀砍,只听嫂子痛的不住声地惨叫!……。
“那一晚。那一刻,热乎乎的血顺着我的头,脸,脖颈不停地流,我拼命从嫂子身下爬出,双手满是血,满地是血。是嫂子流的血。我发疯似抱着嫂子,呼唤她。她不应。又发疯似冲出家门,撕心裂肺,似鬼哭狼嚎:救命啊!救命啊!……”许雅哽咽着。
“我怎么也想不到电影里一伙黑衣蒙面人,残暴,恐怖,血腥,砍人场面会发生在我的家。世上会真有这样的事。嫂子把我护她身下。她遭乱棍打。乱刀砍。头部被砍两刀,一刀在左耳后,一刀由右眼划过鼻梁;下颚骨被棍击粉碎,左手拇指几乎被砍掉,右脚踝骨折,背部淤青,血淋淋的,一片一片。
……嫂子人是抢救活了。活鲜鲜的嫂子,一夜之间,成了智障,残疾。一只眼,鼻梁下颚塌陷,面部扭曲,语言障碍,咀嚼困难,肢体残缺;小孩子见了吓得直哭,大人见了躲身回避的人。……
那一年。我十八岁。拿到了省城一流大学:西部大学入学录取证书。即将步入,梦寐以求的神圣殿堂。
花样年华。一夜之间就被浸泡在恐怖,血腥,泪水,苦难之中。
我发疯似撕碎大学录取证书。撕碎了少女美丽的梦。”……许雅泣不成声。
“灾难如晴天霹雳突然降临。我告过,上访过。闹过。……我被人一次次从大门里推搡出来,一次次从办公室里抬出来。……我歇斯底里。我装疯卖傻。我睡在他们家门口。我躺在马路上。……我衣不遮体。我毫无尊严。我无人问津。他们视我为疯子,神经病。异类。……
世态炎凉,孤独无助。我似乎被人世蹂躏,抛弃。
我不知,哥哥嫂嫂都是循规蹈矩的平头百姓,为何遭此惨无人道的大祸呢?
一日,我登上后山顶。问天。
苍天下,面对群山,我泪如雨注;
我竭尽全力呼唤着记忆中模糊不清的父母亲,呼唤着哥哥;
呼唤他们出现,帮助我,给我爱,我已不能再承受苦难之沉重;
我哭天拜地,祈求惩恶扬善:
大山啊,为什么还稳稳当当坐着,沉默无言?
苍天啊,为什么高高在上,视而不见?
……
天地依然故我,不理不睬;
太阳依然普照,山野依然翠绿,溪流依然欢歌;
虫吟蝉鸣,蜓飞蝶舞,依然和谐;
……
声嘶力竭的我昏昏然然,睡死过去。
……
丝丝凉意浸袭,我从睡梦中醒来,
西天一抹灰白色的亮光,沉沉地裂着大嘴狡黠冷笑。
我有点儿冷。
天色由灰白变暗灰白,逐渐暗下来。
一切朦朦胧胧。
身后的大山,陡然增高变大像黑压压的庞然怪物,紧随身后向我扑来。
我惶恐。
怕夜不择路,怕稍有不慎滑入深沟;
怕被身后的怪物吞噬,命丧黄泉。
往日熟悉的山路,几乎被毛骨悚然的黑暗遮蔽;
天边的星星也似不怀好意一个一个不停眨眼;
一草一木,沟沟坎坎儿,块石耸岩,黑暗中如魑魅魍魉,牛头马面,张牙舞爪,迎头扑面。
我害怕。
这是我有生来,第一次害怕生我养我的大山,第一次审视生我养我的故乡,黑暗里光怪陆离的魅影。
我想,一脚踏空,摔下山沟里一死了之;
我想,从小和我一起上山砍柴,挖野菜的哥哥,相依为命,杳无音信的哥哥;
我想,无微不至呵护我的嫂子,可怜,孤独的嫂子;
我想起小学老师说过:世间根本没有作恶的鬼,也没有救人的神,是人装神弄鬼。人折腾人。
……
我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摸索下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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