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初见云朵
沈徽清挡住沈敬的道路,直视她愤怒的双眼,哑声道:“我送你回府,听我给你解释。”
沈徽清拉她离开沈敬的视线范围,但依旧不肯言语,她亦在幻象当中并未全部清醒。脸上不见伤口,却鲜血横流,吓得他不敢就这样将她送回王府。
在沈徽清离开之后,沈敬才慢慢掩溺在人海当中,仿佛鬼魅一般,没有出现过一样。
夜如暗潮,在光亮的地方在她眼中却是黑暗无比。长谨恭敬规矩的端着热水,金疮药还有换洗的衣物敲开了沈徽清的房门。
不曾抬头,却能闻到空气当中恶心的血腥味。
他将台板放在案几上,微微抬头去看,只此一眼,倒让他记得了多年。
熏红的双眼淌着泪珠,全身的衣物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脸上的血痕擦了又冒出血珠来,但却见不到伤口,一张脸毫无血色,犹如刚从阎罗殿拉出来一般,眉间的朱砂犹若第三只眼睛,看的人头脚发麻。
他心下大骇,不敢再多看,急忙退出,便关上了房门。
整理了半天,那血珠倒自己消失了,不过她身上的衣物却是再也穿不得,没有受过鞭打,衣物却有鞭打的痕迹,血迹也顺着皮肤渗透出来,找不到任何的伤口,她也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里屋的浴池里已经备下热水,他扶起她往里走去,才走到一半,忽闻她缓缓的开口道:“你是要陪我吗?”
沈徽清脚下的步子有过一刹那的犹豫,随后又恢复了平常:“我在外等你。”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愉悦:“你不是说要我好好听你解释吗?”
沈徽清没有回答她的话,等二人行至浴池旁,他正要转身离开,疏君一把抓过他的衣袖:“替我更衣吧。”
她不顾他僵硬的身子,背对着他,展开双臂,静候着他的动作。
“我在外等你,衣服我已放在挂架上。”半晌之后,他仍然没有动作,转身便往外屋走去。
疏君的手丝毫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有任何的松动。腾腾雾气绕上云柱,云鬓睫毛都仿佛染上一层朦胧的轻纱,氤氲弥漫,空气中夹着阵阵花香。
她闭上双眼,酸痛的手臂迫使她放下,鼻尖的酸楚并未让眼泪流下,正欲放下双臂,缓慢而又轻柔的脚步声慢慢逼近。
腰带轻解,轻衫半落,香肩渐露,里衣顺着润滑的肌肤轻轻落下,头钗一松,步摇一放,如泼墨般的秀发垂与腰间。她缓步走下微烫的池水,水流没过肩半,她低下头,等着沈徽清的下一步动作。
她举起身旁的水瓢:“我并不想自己动手。”
只听长叹一声,沈徽清淡然接过她手里的水瓢,取一勺水,拾一缕乌丝,须臾片刻之后,才慢慢放下手里的瓢,口中尚且没有任何语言。
她未曾表露出任何表情,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探勘不清她的心思。
片刻,疏君见他不再有任何动作,冰冷的语调中带着几分伤感:“你骗了我们所有人,他没死,为什么?”
沈徽清心头微微一颤,低声道:“你不是想问这个,你知道为什么他没死。你只是想问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淑妃的宫中,为什么我会对宁王那样的好。”
“是,我是想知道。”她坦然道:“那么,褚王呢,他是否与太子一样……”
“不一样,他不是。”沈徽清打断她想说下去的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疏君深吸一口气,眼中含泪道:“我原以为你帮褚王是因为他确实有过人之才,现如今才知道,不过是帮亲不帮理罢了。那么,现在我知道了,你父亲打算杀我灭口,你呢?”
沈徽清听不出她话里的情绪,微微摇头道:“他不会杀你,有我在,他便有所顾忌,我也知道,你不会说出去,太后更不会知道。”
“她当然不会知道,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像对付太子一样对付宁王吗?”
她在赌,赌他会不会站在她这边,答案是她赌对了。
沈徽清向她靠近一些,低声道:“偷梁换柱不是我们该做的,况且,做皇帝也未必是好事,我爹不会同意,而我也绝对不会同意,你无需多心。”
她低笑出声,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不堪的往事爬上枝头,她不再说话,眼泪顺着脸颊滴入水中,发出滴答的响声。
杯中的水早已凉透,听着外头的锣声,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他既然没有问起她身体的状况,她当然不会主动提出来。就算她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站起身,含笑看着他失落的面庞,内心有过波动:“如果你相信……”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急急切切的表达自己的心意:“我相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疏君眼角有泪光闪过,柔声道:“日后……日后若是还有机会,我会一一告诉你,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她注视他片刻,挣扎也罢,痛苦也罢,可现在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关于她的往事。
沈徽清看她面上的痛苦,伸手想要抚上她的面庞,然而手掌立在半空,却是没有放下去。他默默点头,唤来长谨,吩咐他备好马车。二人同行上了马车,他望着她,心中的话依旧没能说出口,放下帷帐,看着远行的车身,脸上是从来不敢流露的忧心。
纱窗隔断的是外界的喧闹,但却阻隔不了稀稀落落的光亮。闻着腥甜的气味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碗满满的血水。勉强坐起身子,外面的人听到穿鞋的声音,赶忙推门进来。叶湑一脸忧色,脸上笑得再灿烂,也让人忽视不了苍白的肌肤。
疏君的目光停在他的手腕上,两只手都被缠着纱布,她不禁觉得酸涩,前世是雷云,这一次却是被自己当成雷云替身的叶湑,她,她该如何是好。
她低头看了看案几上的瓷碗,微微恼怒起来:“端走,我不会喝的,你做这些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叶湑勉强支撑起笑容,走到她身边,拿起衣架上的衣物服侍她穿上,笑道:“徒劳无功也罢,白费苦心也好,这都是我自愿的,你把我从痛苦里解救出来,为什么不能救救你自己。”
“你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叶湑苦笑道:“从你出生起便传闻不断,你可以隐瞒什么,但不能拿我的眼睛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不能拿我的身子当我什么都感受不到,现在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你了。”
这是多么熟悉的话语,他们是这样的相似。
心中有一瞬间的动摇,高墙微斜,看到门外白色的影子,再高的围墙也在一瞬间倒塌。
她收起眼眶中的泪,稍稍点了点头:“以后不要再这样,用不着伤害自己,也别去伤害别人,这样做不值得,我自己能忍。”
待她喝完,叶湑接过瓷碗转身出了门,这时刚好绿抚回来禀报画像一事,撞见他手里的瓷碗,她面色一凝,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出神。直到里面传来疏君的声音,她才进屋。
一行人收拾妥当之后才发现昭帝的马车停在王府门外,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便一直呆在马车上,直到众人一起到了香山的庄子上,走到半山腰时,马车行不过官道,只好都下车步行。
漫山遍野的牡丹半开半绽,映红了整片山野,其中不乏诸多颜色的芍药,但是一到赏花的季节,各个地方的人纷纷踏至,景色也就没那么美了。
昭帝边走便叹息道:“早知如此,朕……真就过些日子再来,怎么倒是赶上这么多人呢?”
楚可轩离他最近,也最没什么规矩礼数,对着他笑道:“这些都是当朝的达官贵人,恰逢休沐,都赶上了赏花的季节,这不都托儿带口的赶来了,不过在香山,也只有王府的庄子所处的位置最好,老爷不用担心到时候赏不到好风景。”
昭帝被他说的高兴了,笑道:“那你怎么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刚才在山底下,我可看到了楚府的马车,不会是因为楚府的庄子位置不大好,非要到这里和我们挤吗。”
“这您可猜对了一半,”楚可轩大手一挥,在众人跟前走上一圈,道:“人俊景美,山高地深,全京城最佳的观赏位置,那可真就是那边的那个庄子,别说我看不上我家那块破破烂烂的地,那是因为真的没法比。”
昭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还不忘夸赞他:“若是你爹和你兄长能有你这般的幽默风趣,那朝堂之上就不会那样死气沉沉了。”
楚可轩一听,那还得了,当下恨不得把老爹从山底拽上来看看。江离看他嘚瑟的模样也只有摇头的份。
众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列浩浩荡荡,经过乔装打扮的金甲护卫,手里都还大包小包的拖着行囊。
疏君仗着底子好,一小会儿的功夫就超前了众人几十步远,紧跟在身后的自然是沈徽清。
许是走的太快了,有些力不从心。她停下来歇息,等沈徽清走到她身边时,却发现他现在走路都不带喘的,若是被发现了,他当真是不介意吗。
他在她身边停下,伸出一只手给她,犹豫片刻,她还是将手放在他的手心,气喘道:“你走这样的快,难道不怕被人发现吗?”
只见他微微一笑,摇头道:“这病情时好时坏,也只有我身边两个得力的护卫知晓其中的缘由,剩下的,也只有你一人了。”
画眉鸟的歌声在树梢上啼转,疏君对上他清澈的双眸,不自觉的想要收回手来:“我们,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净说这些没用的。”
沈徽清懒懒一笑,仿佛得到什么宝贝一样,抓着她的手不肯让她放开,疏君被他看的面红耳赤,咬着嘴唇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众人到达庄子上时已经临近正午,等安排妥当之后,罗氏才开始让人去传饭。
彼时,疏君拿着昨晚沈徽清掉在纤羽阁的玉佩把玩,只有半掌大小,比林氏的玉佩还要小一些,通体温润,做工精小细致,玉体通透,在日光下呈现赤红色,整体椭圆,外环用二十七颗水滴大小的珍珠镶嵌,内环被雕刻成麒麟的模样,对准太阳的方向放在眼前,近看倒像是一只凤凰,放下却又是麒麟的模样。
她觉得甚是稀奇,反复观看了好几次,丝毫没有发觉身后站着的人。
“好看吗?”江离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而她看的太过入神,竟没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
她诺诺道:“好看,二哥什么时候来的?”
江离失笑道:“在你发傻的时候。大夫人传饭了,在屋里没找到你的身影,我便想着你可能在外面,这就想出来看看。”
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群,问道:“用完膳之后可想去放风筝,你从小便没有放过,今日出府的时候我带来了,让你过过瘾。”
“当真?”她几乎是惊奇出声。
江离看她天真俏皮的模样,发自内心的大笑起来:“当真,不骗你。”
她继续追问道:“以后都不准骗我?”
“以后都不骗你。”
她明亮的双眸忽然又暗淡下去,悠悠道:“可我不会。”
“我教你。”
疏君温婉相笑,前一秒还柔肠万千,下一秒心尖犹如被刀刺了一下,一张笑脸忽然扭曲,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她忽然瘫坐在地上,捂着心口苦不堪言。江离见状也慌了神,忘记喊人过来。他将她扶起,低头见她双颊发白,嘴唇瞬间失了唇彩。额头布满密密麻麻的细珠,俏丽的新月眉头紧皱,而她胸前一大片都被鲜血侵染湿透了。他急的快要哭出来:“疏君,怎么了,快起来,我扶你进屋。”
有他支撑着,疏君艰难的支起身子,顺手阻止了他想要呼喊出来的声音:“我没事。”
江离几欲怒吼出声:“都这样的还没事,我们快走。”
疏君眉头微皱,强行站起来,提起胸膛,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只是一点小事,不用担心,它自己会好的,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你就是自己照顾不好自己才会频繁的受伤昏倒,”江离最不信她逞强时候的话:“别在逞强了,我答应你以后都不骗你,但是你现在就要听我的话,我们先回屋。”
疏君奋力甩开他的手,急速后退几步,笑道:“我说了没事,别告诉他们好吗,我现在就回屋,我会向你证明我没有受伤,行吗?”
在她恳求的目光中,江离再强硬也败下阵来,他脱下外衫让她穿上,二人这才进了屋。
等她换好衣物出来,为了打消江离的念头,她拉下肩膀一侧的衣服,江离虽然转过了身子,但在转头之际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伤疤。他心中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再继续说话。可是等到用膳之后,他便想要食言。
疏君换好轻装,等在江离的屋外,却丝毫未见他想要出门的意思。她等的着急了,便在门外大喊:“你再不出来我就和楚公子他们一起走了。”
屋内依旧没有人回应,无论她怎么说,软磨硬泡,软硬兼施都毫无作用,无奈之下,她只好蹲坐在地,暗暗的生闷气:“你刚才还说你不会骗我,没想到那一句也是假的。”
“我只是想等你把伤养好了再去。”屋内渐渐有了回音。
她一颗一颗的捡起地上的石子,低声道:“说不定这一句也是假的呢。”
屋内安静下来,又没有了声响,半晌,才听到声音:“那我去找找风筝放哪里了。”
“我不相信。”
听得屋内窸窸窣窣的响声,她暗暗发笑,仰起头来看着花瓣飘落。
等到江离推门出来时,正见她拿着摇扇靠在团柱上打哈欠,一见他出来,便脸色一沉,故意别过脸不去看他。
江离拿着燕子风筝走到她跟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安慰道:“好啦,走吧,你可找好了想要放风筝的地方?”
“我觉得在那边山底下有个不错的院子,我们可以去那里看看。”
“那边不是我们家的庄子……”
“它旁边的空地也不错,我见父亲都在那里。”
“那里也不是……”
“那边呢?”
“不是。”
走了好些路,她有些累了,便叹气道:“不是说不远吗,怎么还没有到?”
江离安慰道:“快了快了。”
“你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这里放?”
“这里太窄了,没风来。”
疏君指着一处空旷的山地,带着希翼问道:“那地方不错,我们去那边吧。”
江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望无际的芍药遍地,顿时满头无奈,笑道:“那边不是我们的庄子。”
这连续几次都不行,她干脆不走了,就坐在地上的大石头上,十分烦躁的跺跺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累了,那你说,我们去哪里。”
江离抬头向四周望去,见后面的山地不错,便对她指着那块地,笑道:“别着急,慢慢来,我们就去那里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这样狂躁的性子,该改一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