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回头岭酌酒夜话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吴国皇家第一岳丈、卫将军藤牧是歌吟着屈子的《离骚》中的诗句,启程前往苍梧的。
藤牧心里很明白,屈子所说的苍梧为湘地苍梧山,是舜帝南巡途中大行后葬于“苍梧九疑”之苍梧。
他奉旨徙居的苍梧为交州十万大山里的苍梧郡(今WZ市)。明知此苍梧非彼苍梧,念念不忘屈子的苍梧,不过借情借景慰藉而已。
自劝谏皇上对江宁王稍加怜悯不纳之后,藤牧明显感觉到皇上对他的疏远。
就在他和万布商量如何挽回逝去的宠信时,孙皓的圣旨下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卫将军、录尚书事藤牧即日徙居苍梧郡。
就这么短短一句皇帝诏曰,昔日执掌朝纲的卫将军、录尚书事藤牧就得启程前往千里之外的苍梧郡了。
长行之际,太傅万布在十里长亭为他饯行,藤牧端起酒杯不能下咽,他慢慢放下酒杯希冀地说:“太傅啊,藤牧年事已高,实在不想老死瘴疠之地。请太傅转告万岁,藤牧愿意卸职卫将军、录尚书事,在建业做一山间老农。”
万布自己喝干杯中酒说:“皇上的脾气你应该了解,若允你在建业做山间老农,何必要藤相千里迢迢徙居苍梧?”
万布所说的道理,藤牧何尝不知?事已至此,做山间老农已成奢望,他无语地饮下一杯自语似地说:“非是老马恋栈,蝼蚁惜命,我是放不下我的柳儿啊。”
柳儿是藤皇后的芳名,万布刚刚知道藤皇后叫柳儿。在老朋友伤心地时候,万布真诚地说了大话:“卫将军放心去苍梧颐养天年,有我万布在朝一日,藤皇后安居升平宫一天。”
“太傅……藤牧拜托了……。”
藤牧离座给万布跪下,两行老泪顺颊而下。
万布赶忙扶起藤牧,他内心为自己大话欺骗而羞愧。自PY丞相和左将军张布起,能有几个朝廷重臣全身而退?自己尚且朝不保夕,有何能力去保证藤皇后的安危?
想到一个个忠直大臣被杀被逐,万布就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最终结局一定是十八层地狱的最下面一层。
年近半百的藤牧上路了,一辆安车,五个仆人。仆人们一腔怨气挂在脸上,都闷着头走在车后。
初秋季节,满山依然郁郁葱葱。但是,安车里的藤牧很孤寂,唯手里一本《离骚》,聊可慰藉路途凄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国?既莫足以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藤牧将屈子的《离骚》卒章结语略改三字,就觉得屈子在千百年前就吟出了自己今日境况:“国人莫我知兮,又何恋乎故国?既莫能以为美政兮,吾将从苍梧之所居。”
藤牧徙居途中反反复复吟诵了《离骚》全篇,方真正领悟了屈子“离骚”二字的题旨涵义。离,别也;骚,因愤懑而心神躁动不安也。“离骚”二字连解,离国者忧愁躁动,长歌当哭之悲壮大音也。越往南走,路越艰辛。十万大山重重叠叠,就像自己的前途看不到尽头。
藤牧一行在途中风吹雨淋坎坷颠簸非止一日,来到离苍梧百里之地的回头岭驿站。回头岭驿站前不靠村,后不靠店。不靠村不靠店是前后几十里无村无店可靠,藤牧别无选择要在这个偏僻的小小驿站休息几天。因为山道崎岖,十天前他已经弃车乘马了。连续十天的鞍马劳顿,浑身的筋骨就像要散架。不好好将息几天,
挨到苍梧,自己就该身埋黄土了。
回头岭驿站在思良江左岸山腰以下山脚稍上处,一排六间茅屋建在骡马道旁,这就是驿馆全部了。驿丞是个六十多岁的干巴老头,就连几根稀疏山羊胡须也干巴的卷曲着。
除了驿丞,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哑巴仆人。对于北来的藤牧,老驿丞瘦且黑的脸上布满真诚地笑意,忙不迭指示哑巴仆人帮忙安顿客人。当藤牧表示要在驿站小住三天时,老驿丞脸上出现了激动表情,当下高兴地比划给哑巴知道。老哑巴敦厚的如一头老黄牛,明白了老驿丞的意思乐得哇哇直叫。老驿丞和哑巴驿卒的热情和质朴,让藤牧这个北来南去的迁客心里热乎乎的。
藤牧不忍心老驿丞忙前忙后,就拉他指着山脚处的河水问:“老驿丞,这条河水有名字否?”
“回大人话,这条河水叫思良江。”
思良江?回头岭?两个地名的巧合,让藤牧心中一动。他又指着数日后将要翻越山岭问:“那一带山峰呢?”
“回大人话,那一带山峰名字有些不雅。”
“村俗俚语就是山野的诗三百,但说无妨。”
“此驿站叫回头岭,那一带山峰叫‘猪拱槽’。”
藤牧一听,看看那一座显眼的山峰,果然似一只公猪拱槽的形态。他轻轻一笑说:“这名字虽然有些不雅,倒是合景有趣。”
是夜,藤牧特吩咐老驿丞备下了下酒菜肴,他要和老驿丞好好聊聊人世际遇风土人情。当老驿丞在藤牧的房间食几上摆下一碟盐泡竹笋、一碟盐泡豇豆、一盘酸辣白菜、一盘烟熏腊肉后,很歉意地对藤牧说:“大人见笑了,回头岭的全部家当,不低您在京城一餐饭费。”
藤牧拿出自带的杜康酒,分别给老驿丞和自己斟了一碗说:“此一时,彼一时。能和你在回头岭驿站饮酒夜话,也是你我的缘分。来,请先饮酒再拉话。”
藤牧和老驿丞一碗酒下肚,二人早称兄道弟起来。藤牧很见消瘦的四方脸上有了红晕,细眯着眼睛地盯着老驿丞唏嘘说:“人过七十古来稀,老哥你今年六十八岁,就要古来稀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荣华富贵,什么是因果报应?”
老驿丞佐酒只享用自己面前的腌豇豆,他在已经不多的豇豆盘里夹起一小段黑黑的腌豇豆填进嘴里,有滋有味咀嚼咂摸着说:“老弟呀,用斯文话说,大人问的是一篇大文章。用我这个半截子入土的人的话说,荣华富贵,因果报应,就是农人种庄稼。”
藤牧认真想了一想,没参透玄机,就细眯了醉眼问:“怎么会是农人种庄稼?”
老驿丞把眼里的多目糊擦了擦说:“人呐,多因荣华富贵生出许多非分之想,招来身前身后许多飞来横祸。俗话说,天有多大,地有多大。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付几分辛苦,得几分甘甜。守一世本分,享一生安然。种了瓜得了瓜,种了豆得了豆,饿了就有的吃。躺下了能安眠,百病不生,一祸不招,这就是荣华富贵。你不种豆得豆,不种瓜得瓜。或者你不种瓜去抢别人的瓜,不种豆去抢别人的豆。你就会被种豆人骂,就会被种瓜人打。被别人打残了、骂死了,这就是因果报应。”
老驿丞的话,让藤牧心里一惊。他把思良江、回头岭、猪拱槽三个名字连起来一琢磨,发现自己的路走到了尽头。尤其猪拱槽最为不祥。猪拱槽?只有槽里没食儿了猪才会拱槽。想到这一层,藤牧没有了喝酒的兴致,也没了在回头岭住下去的打算。他对老驿丞表示了歉意,就命他撤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