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遗孤(五)
小曲不晓得他在发什么呆,怯怯地将手缩了回去,不动声色地移远了些。
虞钦便瞧着那空地,一时间是状若痴傻,倒像是被夺了魂似的,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意味不明地瞧了一眼小曲。
“你可……知晓源舟城现如今是什么光景?”
小曲被他那一眼看得直起鸡皮疙瘩,胡乱摇摇头应付过去,奇的是虞钦此番也未多言语些什么,只是自己又默默念叨了两边源舟城后靠着供台发起了呆。小曲也没那个闲心去招惹他,挪挪屁股又离远了些。
就在他二人相顾两无言的时候,只听得那神像“叮铃”一声,竟是缓缓亮起光来。虞钦立刻警戒起身,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随即便见光亮中探出个人形来。
那是个女孩,长得是灵巧可人,眉心点了一点朱红,秀美得像画儿里讨喜的娃娃,探出脑袋来左右瞧了瞧,看着虞钦后便笑了一声,道:“在呢在呢,化冰,你来!”
说着,她便轻盈盈地落了地,身上挂着翠石璎珞玲珑作响,随她而来的便是一个瞧着年长些的男孩,举止端庄持重不少,二人皆是如出一辙的清俊可爱。
那男孩也飘飘然落了地,目光扫了这破庙一圈,于是皱起了眉头,道:“真是……这年头都没人来洒扫了吗。”
女孩注意则不在这庙上,她绕着虞钦蹦跶了一圈,见着什么稀罕物什般上下打量三番,咯咯笑道:“真像真君说的,是个模样俊俏的小子。”
虞钦看这凭空出现的二人自顾自地溜达起来,眉头挑了挑,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那女孩注意到了在角落的小曲,道:“哎,这儿还有一个呢。”
她只一踏,轻巧飞起落在了小曲面前,蹲下来与她对视,两手捧着脸笑嘻嘻地道:“小妹妹叫小曲是吗?今年多大了呀?是从哪来的?”
小曲见她身着绫罗锦绣,想必是什么贵家人物,小心翼翼地摇摇头。
而那男孩突然道:“成雪,别闹了,做正事。”
被唤作成雪的小女孩“哦”了一声,鼓鼓嘴站起来,两人站在了一处,倒真像一对福娃娃。
虞钦衣袖一紧,回头看去,原是小曲惴惴不安地拉住了自己的袖摆,半边身子都躲在了自个儿身后。
虞钦:……
他一半是觉得好笑,方才明明还躲瘟神似的巴不得离自个儿远些,怎得来了生人反倒亲近起来了。
他回头去看那两个娃娃,心里有了七分底地一拱手,道:“礼数未尽,二位仙家恕罪,晚辈虞钦,见过二位。”
小曲慌里慌张跟着他一拱手。
化冰绷着脸点点头,成雪则在一边掩唇轻笑,道:“哎呀,那么疏远作甚,我们不过是比你二人先几年见了真君,得幸去住蓬莱而已,用不着用不着。”
虞钦但笑不答,化冰先轻咳一声,稍一抬手,只见他掌中搁着一个巴掌大的锦囊。
“我等奉麓瑕真君之命前来,为你二人送些物什。”
“此物名唤洞天锦囊,里面是真君准备好了的些许补给,你二人有需便从里面取便是。”
成雪在一边笑眼弯弯地道:“里头还有几件衣衫,我挑了许久呢,要不是化冰那个小气的不许,我能装两锦囊过来。”
化冰瞪她一眼,反驳道:“你当蓬莱的衣衫那么不值钱?哪能随意便送了人。”
成雪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分明便是你不愿意送,自个儿压箱底也不穿。”
虞钦看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及时打断道:“敢问二位……何日可再见麓瑕真君?”
化冰瞧他一眼,平淡道:“仙家远居蓬莱,恐染凡尘,非必要不会轻易下凡来,真君前段时日已是极限,现下当在蓬莱清修涤尘些许时日才是。”
虞钦点头称是。
成雪打圆场道:“那么严肃做什么,又不是见不着了,咱们真君和那些自命清高的老家伙又不一样,一个个都把人间当阎王似的……”
化冰眼疾手快地敲她一下,怒道:“放肆!”
成雪“哎呦”一声,满肚子不满地瘪瘪嘴。
看起来这麓瑕真君还真是独树一帜——虞钦心里念道,正如那女童所说,知蘅丁点不像传闻中傲气鄙人的神仙,反倒是亲和得很。
或许是飞升还不久吧,他思忱着,不过正好了,给他行了个方便。
成雪不想和化冰再吵嘴些什么,便一手将洞天锦囊夺下来,冲他一吐舌头后递给了小曲,颇为贴心地说道:“你瞧,这样打开后伸手进去,若想要衣服了便心里想着衣服,想要吃的了便心里想着吃的……”
她两个在一边有说有笑,虞钦便看向化冰,不露声色地问道:
“敢问二位……如何称呼?”
化冰缓缓道:“我名化冰,她名成雪,皆为麓瑕真君座下侍奉的童子,你直呼名姓便可。”
虞钦礼让几分道:“不敢不敢。”
化冰看他几眼,似乎是觉着这份礼数周全的模样称心,便点点头,将成雪唤过来,不做多留便起身归了蓬莱。
且说仙境蓬莱,知蘅打点好虞钦与小曲的事情后便时不时遣人去问灵毕真君的情况,只是时候不巧,这几日他都未曾在庙府之中。
她便百无聊赖地又在麓瑕宫中听化冰成雪斗嘴,闲时去遥清池看人间的猫儿狗儿打架。
就在一日,她又是在遥清池碰到了霓霜。
霓霜察觉到她周身未散去的尘间气息,一问才知知蘅收了两个娃娃在庙宇中,打趣道她此番可是要开山立户,造个荆云门那样的修仙门派出来。
荆云门乃是公认的修仙门派,历史最为悠久派系最为正统,其门后乃是蓬莱德高望重的御溟元君坐镇,摘星门见了也要退避三分。
知蘅笑道:“霜虹君说笑了,不过是收留几个孩子,做几件好事而已。”
霓霜一手拨着遥清池,一面回道:“是了,如今对人间上心的仙家众不多了,那些个下凡授业的故事啊约摸只能留在话本里喽。”
知蘅但笑不语,而霓霜拨动遥清池的手却微微一顿,指着一处繁华的地界道:
“说起来,麓瑕真君尘间的故乡可是在源舟城不是?”
知蘅顺着她的指尖瞧去,只见薄云缭绕之下是一方幅员辽阔的气派城池,田桑市井错落有致,其间一条河流穿城而过,似可听闻喧闹嘈杂之声。
她垂了垂眼,敛去眸中的神色道:“是的,祖籍出自源舟城。”
霓霜未有察觉,便笑道:“这番看来,源舟城当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知蘅出自源舟城,家里是个修仙世家,主修炼丹,春去秋来的也炼出过灵丹妙药,有被权势贵族看上眼了的便赏银收去了。知蘅记得小时候自家老爹带着一众儿女,恭恭敬敬地去拜祖焚香,对着一方青铜丹鼎再三叩首。
那丹鼎相传是太上老君所传,摆在祠中护佑家族,一来二去已有数百余年——只是说来可奇,那丹鼎无论如何也燃不起火来,再大的火苗进了鼎中亦如行将就木,呼啦一声便灭了。
曾有一云游道人言道,这丹鼎心高气傲,放置百年已有灵性,除非是它看得上眼的,否则绝不轻易燃起。当年犹有半仙之姿的李磬便是与这丹鼎对峙了一天一夜,方才燃起一簇火苗。
听闻李磬的名号,一家人的神色不由得变得有些微妙,知老爷打着幌子岔开话题,不想那道人长叹一声,边说着“庸碌可叹”边自顾自地离去了。
知蘅老爹只叹自家与仙人无缘,得了这么个宝贝却被人家轻视,谁知不过几年后,这话便被掀了个彻底。
知蘅打小性子寡淡,家中的小孩也不愿近身,每每出去玩闹时便留这二小姐一人。那时恰逢下了雪,小孩们玩闹着便不留神磕了脑袋,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留下来料理知蘅的老婆子也被叫去帮忙,临走时二人恰好到了祠堂附近,她便让知蘅先去祠堂里避避风,自己忙完了便来接她。
知蘅点点头,站在祠堂里眼见着那边热火朝天,自个儿只得听着冷风簌簌穿堂。
她觉着有些冷,便往里面走去——祠堂里燃着的是长明烛,刮风下雨也不怕灭。知蘅取了一只下来想暖暖手,看到了几步远的丹鼎后稍加思索,还是决定试试能不能烧起来。
天寒地冻的,火光大些了也好取暖。
她方一将火烛挨近了丹鼎,便只听“呼”的一声,自那丹鼎处竟骤然生起一道冲天的猩红火焰!
知蘅吓得连连后退,手里蜡烛都摔在了地上,不知所措地看着莫名其妙燃起来的丹鼎,耳侧忽而听到阵阵嗡鸣之声,竟是那丹鼎发起颤来,两边环饰的圆环叮当当地敲在鼎身上。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众人,知老爷披着外衣连忙赶到时见着的就是一脸惊慌的知蘅与她身侧熊熊燃烧的鼎,一时间连方才磕破脑袋的小孩也顾不得了。
那火焰是不正常的猩红色,可知老爷哪里顾得上许多,半惊半喜地看向知蘅,一把就将她捞进了怀里止不住地笑。
丹鼎的火烧了近两个时辰才灭下去,而鼎身周围竟显出了三两道裂痕。知老爷满心满眼都沉浸在自家出了个骨骼精奇的孩子的喜悦里,忙命人将知蘅接下来的课程修习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这事并没有传出去,知老爷将消息压得滴水不露——许是顾虑着那老道说当年李磬也燃起过丹鼎一事,故而并没有声张。
有人在知蘅耳边念叨过这件事,知蘅不置可否,只觉着有三分可叹。
那李磬已归隐了这么多年,人世间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