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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遗孤(四)

知蘅归了麓瑕宫,坐了不过半炷香,便遣成雪去问灵毕真君何在。成雪满面的不可思议,赶忙问自家仙君没事去找这不痛快做什么,化冰便敲她脑袋:

“叫你去便去,这么多话当心长舌头。”

成雪无故挨了他一下,“哎呦”一声后瘪着嘴便去问了,不多时折返了回来,苦着脸道灵毕真君日前不在蓬莱,听闻是去往人界了,归期亦不定。

知蘅沉吟片刻,眼下也确定没什么法子,便只能等那位灵毕真君回来后再当面对峙。成雪受了气,便愤愤地在她身边胡闹撒泼,央着要听事情原委,知蘅拗不过她,于是简单说了两句。

成雪听罢更是来了兴趣,叨叨着有机会了定要下山看看这位虞公子是个什么厉害人物,化冰便在一边翻白眼,道:“你的年纪可比他大了不少,人家指不定要叫你姨姐呢。”

成雪闻言又和他吵起架来,知蘅含笑抿了半口茶,便听得外头一阵铃声脆响,原是霜虹君来她麓瑕宫了。

她起身去迎接,霓霜见着她了就忙迎上来,左右瞧了一番后道:“可是无事?我见麓霞山起了山火,有殃及到没?”

知蘅只叫她放心,霓霜这才松了口气,想起正事来:

“司主大人也知道了这事,正请你过去呢。”

知蘅微微一愣,问道:

“此事怎还惊动了司主?”

霓霜摇摇头,眉眼间是几分的忧虑:“你且随我去便知了。”

她二人驾了鸾车,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时令司,霓霜带她在一片摇光锦阁中来回穿梭,而后停在一处烟云缭绕画栋雕檐的建筑前,稍一点头道:“司主大人便在其中,真君请。”

知蘅谢过她,而后打量了番面前气派精美的朱红大门,抬手轻轻一推。

只见屋内重帘层帷,皆是绘着朱顶白羽的鹤纹,其间布置着书画瑶琴错落有致。其上便是自屋顶洒下的浅金光束,毫不晃眼。而正中书台前便坐着一青衣男子,眉目清冽,行止端方,便是自成一派的风雅清高。

知蘅上前半步,颔首行礼道:

“见过司主。”

那男子从手中的书卷上抬起眼来,仅是略一点头,道:“听闻麓霞山起了山火,麓瑕真君可知此事?”

知蘅因答道:“不过是几个凡家小子的纠葛恩怨,惹了气撒火来,如今已经灭了。”

男子“嗯”了一声,又道:“近日里气候有异,林中常起瘴气,我担心是那东西引的火,若只是凡家恩怨,麓瑕真君便自己定夺就是。”

知蘅应了句是。

蓬莱远离人间,其中仙家众人都潜心清修,皆为了却尘缘一心求道,对那些人间冷暖也向来不愿上心。而时令司则不同,时令司成立已久,传言到人仙初分之时便设立于蓬莱,负责调度人间云烟雷雨,霜雾花草,算得上为数不多与凡间尚有连结的仙家。

时令司司主名唤止川,司掌时令司已有数百年,性情孤高清冷,素来不喜与喧闹为伴,故而这办事的地方冷清得与麓霞山别无二致。

知蘅又与他聊了两句有的没的,他二人本便是相似的性子,一句话落了地便无下文,故而她也早早便告别了。

止川也只是垂首继续瞧手上的书卷,并未过多挽留些什么。

知蘅出了门,霓霜便领她走远了些,问她二人说了些什么——知蘅一五一十同她讲了,霓霜便微微叹道:

“幸好不是那瘴气引起的,不然可真就麻烦了。”

知蘅问道:“那瘴气又是何物?”

霓霜答道:“正在搜查呢,这东西不知从何而起,眨眼就弥漫了不少地段,你说可巧,都是些人烟稀少的地方,不然时令司可要乱套了。”

人烟稀少的地方……怪不得止川会怀疑她这麓霞山的山火。

霓霜问道:“照你所言,那山火是凡人子弟放的?”

知蘅点头:“是摘星门的弟子。”

霓霜“哎呦”一声,伸手抚了下胸口,道:“这又是哪里来的仇怨,怎得跑你麓霞山去了?”

知蘅坦言道自己也一无所知,霓霜便摇着头叹气,说道:“凡家子弟,便都是这般冒冒失失的吗,也亏得是看在灵毕真君的庇护上,否则冻他们个一天一夜都不为过。”

说起冻人,知蘅便想起自个儿庙里还蜷着一个小丫头呢。

她别了满面无奈的霓霜,回去通知了声化冰成雪后便施施然又下了蓬莱。

甫一挨了地,知蘅便察觉出不对劲来——本是封得严严实实的庙门被豁然砸出个大口来,簌簌往里灌着冷风。四下瞧了一圈也没见着虞钦的身影,反倒是那小丫头蜷缩在角落的一堆衣服里,一动不动的。

她心里突突跳了两下,匆忙上去查看,只见小孩面色苍白,昨夜里捂出来的血色竟是消失得一干二净。知蘅呼吸微微一滞,眼下也见不着虞钦,两手正不知如何是好,便听得悉悉索索一阵动静,自庙门处传来一声叫唤:

“仙君?”

她扭过头去,只见虞钦两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小女孩,随后不发一言地走了上来。

知蘅心里没来由地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往那小姑娘身前拦了拦——虞钦也站住不动了,将手从背后抽出来,手中握着厚厚的一个油纸包。

他将东西递了出去,道:“我见她好像是饿昏过去了,没法子便砸破了山门,跑下山去买了饼回来,仙君不要怪罪。”

知蘅瞧瞧他,又瞧瞧手里的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匆匆拆了包装给那小姑娘嘴边喂去——小姑娘嗅着香气,眼儿也没睁便一口咬住了饼边,吭哧吭哧地啃起来。

虞钦便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敛去了眸中的神色。

他确实是想杀掉这小丫头不假。

一个不会说话的尸体要比活人保险得多,若是她反驳自己不是摘星门的人,那又要给他惹上不小的麻烦。

不过他抬眼瞧了下那看不出模样的石像,似乎是觉着知蘅透过那张不辨形迹的脸正看着自己。

……罢了。他忱度一番,杀了这丫头也无济于事,仙人又如何查不出人是被毒死的还是被冻死的,反倒是给自己徒添了嫌疑。

眼下外界还有摘星门的人同鬣狗一样查着自己,麓瑕真君这个庇护可万万丢不得。

那饼子是他埋在山间地下的,本想着留个救命钱,谁想到白白便宜了这来历不明的小丫头。

小姑娘吃得起劲,三两口就吞下了肚,方才打起精神坐直了,张着嘴磕磕巴巴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知蘅问她的名字,那小姑娘吱呀了半天也说不出来,无奈之下只能伸出手在地上描画着什么。

一竖一横再一竖,最后写出个“曲”字来。

知蘅便道:“你姓曲?名唤为何?”

姓曲的小姑娘摇头,意思是记不得了。

于是知蘅又取出那摘星门的令牌来问:“那你可知这是什么?”

小姑娘呆愣愣地瞧着,眨巴两下眼睛又摇摇脑袋。而虞钦见缝插针,道:“多半是磕到了脑袋,连名字也记不得了,其余更是想不出来吧。”

知蘅闻言沉吟一阵,只得先收起东西来,问道:“那我叫你小曲可好?”

小姑娘终于点点头。

虞钦瞧着含糊了过去,刚准备松一口气,不想知蘅又悠悠地把矛头转向了他,问道:“那你呢?你从何来?为何不着家去?”

家?

虞钦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冷笑一声,心道我哪里还有家可回。

然而他伪装得极好,便一垂脑袋哑声道:“家中人……都命数不好,死的死丢的丢,现下只剩晚辈一个孤零零的寄人篱下——我那亲戚也待我苛责,巴不得我早早死在外头呢。”

知蘅一时失语。

虞钦见她不再言语,添油加醋地又道:“如今晚辈无处可去,但求着仙君能收留些许时日,日日为仙君洒扫供庙才是。”

知蘅沉吟片刻,瞧瞧小曲,又看看虞钦,便是叹道:

“也罢,那你便带着小曲在我庙中先住下,待她恢复些许了再做商议。”

虞钦面上飞速挂好了喜出望外的笑,连忙对着知蘅拱手作揖拜谢。小曲眼珠子滴溜溜地瞧着他,听闻要让虞钦带着自己,又想起昨晚上他那骇人的眼神,登时便扯着知蘅的衣衫摇头。

知蘅不知她在惧些什么,虞钦便先一步把小曲抓过来了,笑眼弯弯道:“想必是同我这个男子独处不自在了,无妨,做兄妹看待便是。”

小曲欲哭无泪,急得说不出话来,后颈便被虞钦两指一捏给掐老实了。

知蘅故而点点头,道:“那便交予你了,我过些时辰叫仙童送下些补给来,你二人且在此处歇息一段时日。”

待到知蘅回了蓬莱,虞钦才松开了捏着小曲的手——可怜小姑娘后颈薄薄一片肉都被掐红了,松了桎梏便慌忙躲到了虞钦对面的角落里,瞪圆了眼睛瞅着他。

虞钦收了面上的笑,不慌不忙地步步逼近她,而后稍一附身,一言不发地打量了小曲一番。

小曲不清楚他要造什么孽,却只见虞钦若无其事地席地坐下,两指在地上一点。

“我问你些话,你写给我看便是。”

“你今年多大,记不记得打哪来?”

小曲冥思苦想一阵,写下——十岁,记不清哪来。

“你是先天的哑巴,还是现如今说不出话?”

小曲不满地瞪他一眼,赌气般地写下——会说话。

虞钦看了她一眼,小曲又被他的视线吓得缩了脖子。

随后虞钦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家常事,小曲约摸是冻坏了脑袋,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不真切,便只能将就着应答。

“逃了多久了,记得些什么地方?”虞钦一手撑着下巴,又问道。

小曲顿了顿,如同想起了些什么,慢慢地写下三个字。

——源舟城。

虞钦忽而就不动了,定定着瞧着小曲写下那三个字的手指,像是要盯个洞出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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