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端倪（二）

自从那日发现了狼犬的踪迹后，虞钦便减少了外出的时间，生怕是在林子里碰了头，到时候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不怕那些巡查弟子的，左右不过是再放一次毒，再杀一次人的事，但现如今时候不同，善后功夫也是件麻烦事。

小曲也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入了夜便是断然不出门一步，倒是给他省了不少事。

虞钦便在庙里又安生了几日，不想麻烦自己找上了门。

那日本是小雪初霁，直至日落时还是一片素白雪景，小曲在庙门前玩闹了一阵，便回来挨着火炉子睡了。虞钦则趁着她睡觉的功夫，捯饬起前些日子收集来的药草来——虽说麓霞山常年戴雪，还是有些喜寒的植物生长着，他花了几日的功夫揣摩出了一份颇有毒效的方子，用来保命算是足够了。

虞钦坐了一炷香，等到药材都在火烤中融到一处时才小心翼翼地收回瓷瓶里，站起身来去庙外透气。

时正落日，猩红的太阳在天地一线间擦了个边，他的懒腰方才伸到一半，便僵在原地不动弹了。

——不远处正遥遥走来一人，手中牵着一条四下嗅闻的猎犬。

虞钦飞速闪身躲到了门后，自破破烂烂的庙门缝中向外窥探，确定了那家伙穿着摘星门的衣裳，正朝着这边走来。

他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这些日子的懒散惬意顿时片甲不留。

小曲还在睡着，虞钦回头看了一眼，脑袋里闪过一个残忍的念头。

如若将她作为诱饵……

他这念头才冒个头，那边的猎犬忽而吠叫两声，如同发现了虞钦的踪迹。他暗自咂舌，电光火石间拔腿就跑出了庙门，向着一旁的密林中奔去。

那牵着猎犬的人显然也是发现了他，叫喊一声后便放出扑腾的猎犬，凶悍无比的猎犬眨眼间便如闪电般追了过去！

虞钦在密林中跌跌撞撞地跑，肺里满是寒冷刺骨的空气。饶是如此，他也逃得飞快——身后猎犬喘息的声音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符般鞭挞着他的神经。

被这玩意扑倒了可不是什么好下场——虞钦发了狠地一咬舌尖，刺痛感伴随着血腥味顷刻间充斥了口腔，他忍着涌出的眼泪胡乱拨开面前歪七扭八的树枝，方才跑了两步，身后忽然掀来一股疾风！

不好！

脑中登时警铃大作，他顾不得许多便急急向右侧踏出一步，失了重心“扑通”一声倒在雪地里，也恰好躲过了身后飞扑而来的猎犬。

虞钦吃了满嘴的雪水，冰得舌尖的伤口刺痛，猛地一抬头，不出所料地看到那猎犬调转方向，又压低了身子准备再扑上来。

风逐渐变得大了，如同在撕咬着树木般猎猎作响。

那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猎犬低低的嘶吼声清晰无比地盘旋在耳侧。

冬日里的太阳似逃一般地落了，余下灰蒙蒙一片天，虞钦身子比脑袋率先做出反应，肩膀一用力——整个身子直接不要命地顺着斜坡滚了下去。那猎犬狂吠三声随即跟上，密林里安静，它的声响就突兀地撕扯着寂静。

素白的雪花瞧着绵软，却是冻得比石头还严实。虞钦天昏地暗地不知翻了多少个跟头，最终是后背猛地一磕树干，险些将五脏六腑也呕出来。

他脑袋晕晕眩眩的，两只手抠进了雪地里，止不住地发颤。

——倒不如真就这么一头撞死得了。

这念头一出，他晕乎乎的脑袋登时便清醒了，满身的痛感争先恐后地来找他算账。少年只觉得肝胆俱裂，怕是被什么大罗精怪打出了内伤，眼见着就要半身不遂了。

——还死不得。

他想着，咬着牙称起身子来，倚着树坐下，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心肺疼，恨不得将他肉身都给从中间剖开来。

虞钦颤巍巍地取出那刚练好的毒，幸好老天还算留了个情面，没叫这东西也命丧当场。他拨开盖子，将里头的液体涂在两臂上，而后随手抛了瓷瓶，仰起头来深呼吸。

这一动弹胸口，便要咳嗽，这一咳嗽，便要把他整个人都抖落碎了。

虞钦于是安生下来了，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嘴角干燥开裂，又是满嘴的血腥味。

就在此时，身侧的一簇杂草忽而传出剧烈的一声动静，本来还在喘息的少年目光骤然一凛，忘了钻心的疼痛般抬起手来挡在身前——

噗嗤一声，鲜血四溅。

虞钦咬着后槽牙，越过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看向那只发了疯一样咬住他的猎犬，荒唐地笑了。

他整个人都被那畜生扑倒在地上，手臂还被当骨头一样地磨，三两滴血直接滴在了自个儿的面颊上。

便是在这种绝境下，他还是天不怕地不怕地一笑。

利齿深深嵌入血肉，几乎都感受到了牙尖与骨头相互摩擦的钝痛，少年人浑身都在打着颤，从喉咙里挤出来难听至极的声响：

“狗东西……不长眼地、敢来咬我……”

随着他磕磕绊绊的一句含糊的话，那猎犬牙关的力道逐渐放轻，最后整个身子都在一瞬间瘫软下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一命呜呼。

虞钦被它瘫倒的身子一砸，又是闷哼一声——那畜生的牙还不依不饶地嵌在他的肉里，他忍着几近麻木的痛感，一发力将狗头从手臂上扯开来，发泄怒气般地甩到了一边。

两个深可见骨的血窟窿就那么明晃晃地映在小臂上，他几乎感觉不到痛了，心脏剧烈的跳动着，翻涌起一股股干呕的冲动。

天已经彻底黑了，周身的雪地里只是红白一片——白的是雪，红的是血。

虞钦随意裹了两下伤口，又瞧了瞧身侧的大树，心生一计。

那摘星门弟子顺着猎犬的踪迹追下了斜坡，只一眼便看到了雪地上已经咽了气的尸体，快走两步上来视察一番，却没看到任何虞钦的踪迹。

他满腹狐疑地起身，从怀里掏出个小罗盘来，不知捏了什么法术，只见那罗盘隐隐透出猩红的光来，正指着一个方向。

那弟子顺着光走，正巧走到了树下，光便不动了。他正皱着眉四下搜寻时，忽而听见头顶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方一抬头，只见一道人影倏地从树上跳下，手中攥着的石头二话不说便朝着自己脑袋上招呼——

他怪叫一声，正正好好迎头挨了一下，整个人成了垫背的被压倒在地上！

虞钦“啧”了一声。

方才明明是冲着太阳穴去的，谁知道穿了两个孔的胳膊不听使唤，最后关头掉了链子。

来不及思索许多，他举起手中沾了血的石头又是要往下砸——那本该晕乎一阵的摘星门弟子却突然睁眼，瞳孔周围是不正常的血红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虞钦一惊，被桎梏住的地方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感，不待他有所反应便只觉一阵怪力将自己掀了出去！

他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抓着石头又站起来了，看着月色下那身形扭曲站起来的家伙，出了一身白毛汗。

明明额角上还在往下淌血，那人似乎是无所察觉般杀红了眼，伸出手来要抓虞钦。

虞钦刚往后踏了一步，不想窜上来一阵晕眩感——原是手臂失血过多，加上在雪地里滚了大半天，又不顾伤势地爬上爬下，身体已经不支了。

他凭着满腔热血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临界点了。

入夜的雪山寂静到令人心慌，山上又簌簌刮起雪片子来，似乎是又有一场鹅毛大雪。

虞钦忽然扔下了手中的石头，神情冷峻地看着逼近的摘星门弟子。

那弟子忽而便发了狂，嘶喊一声冲上来便掐住了他的脖子，直接将身形单薄的少年拎了起来砸到了一旁的树上。

“砰”的一声，树杈上的积雪受了无妄之灾，扑簌簌地往下落。

虞钦一口气哽在喉头，半条命被撞上了天，只剩下一魂两魄看着那人，喉咙传出“咯啦啦”的骇人动静。

摘星门弟子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像是勾人命的厉鬼一样慢慢挨近了。

被掐着脖子的少年神色冰冷，瞳孔中划过一道寒芒——

那摘星门弟子面色骤然一变。

只见不知何时从虞钦掌心冒出一阵蓝色的烟来，其间是细细密密的粉尘，他只吸了一口便惊慌失措地踉跄着躲开，那只本是在少年脖子上造孽的手改为掐着自己的喉咙，跪在地上一阵阵干呕着。

虞钦送了桎梏，一口气终于进到了肺里，他像是丝毫不惧那些要人命的蓝色烟雾，蜷缩着树根下咳嗽起来。

待到他缓过神来，再看向那弟子时，只见那人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了雪地上，一命归西了。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上前去俯视那人——死不瞑目面容可怖，七窍里你追我赶地涌出黑红的血来。

虞钦看了一阵，沙哑着喃喃道：“居然让我用灭生毒……也算你死得有价值了。”

将这么一个死人大咧咧地摆在这里实在不合适，他便打算找一处隐蔽些的地方把一人一狗两具尸体埋了了事。

他刚俯下身准备翻一翻那摘星门弟子身上的东西，不想指尖忽而像是被咬了一口般炸开痛感——虞钦霎时收回手来，电光火石间只看到一闪而过的猩红色光点。

然而还不待细细观察，少年便忽而察觉到什么般站直了身，转脸看向一处枯草丛。

他直截了当地跨过尸体，三步并两步走向了那里，面无表情地拨开了乱七八糟的杂草，随后看着在其中捂着嘴瑟瑟发抖的小曲，在这夜里第二次笑了。

“看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