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端倪（三）

小曲捂着嘴，只顾的上胡乱地摇头，眼眶子兜不住眼泪，正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虞钦不做多言，不由分说伸手把人给拉了出来——小曲踉跄着没站稳，半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两具尸体，便又是吓得脸色煞白。

“我且问你，看见了什么？”虞钦颇为“体贴”地附身同她讲话，目光却同刀子一样上下凌迟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小曲通晓好歹，知道这会儿绝不能逆着他的意思，便飞速摇摇头，俩眼一闭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瞧见。

虞钦因而笑了，伸手去拍了拍她的脑袋，道：“这便是了，你什么都没瞧见，今晚上就在庙里睡了一睡，我也是在你边上守夜，一夜无事。”

他说着，又忽而掐着小姑娘的脸颊强迫她仰起头来，直视着对方威胁道：“如若叫仙君知道了，你怕是要和方才那人下场一样。”

“别以为神仙能救了你。”他稍一眯眼，瞳孔里冰冷的寒芒冻得小曲骨血生寒。“你体内早就被我下了毒，只一个眨眼就能要了你的命。”

小曲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脸颊被禁锢着动弹不得，只能小幅度地摇摇头，又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虞钦这才大发慈悲地送了手，而后将她扶起来，瞬时换了个人似的把小姑娘乱糟糟的衣摆打理好了，道：“你怕些什么，他们是要杀我我才反手相击的，并没有什么不对不是吗。”

“你又不杀我，我何苦来在你身上浪费功夫？”他扬起一个颇为明媚的笑来，在小曲眼里却像那索命的无常般骇人。

“现在你先回去休息一番。”他看向不远处突兀在地上的尸体，“我呢……处理一下这两个东西。”

蓬莱。

知蘅同苏让说明原委后便心事重重地回了麓瑕宫，脑袋里实在是想不出她如此偏僻一座麓霞山哪里来的失踪的摘星门弟子。

她只得先回了宫，迎面成雪便扑了上来，急急忙忙地喊着不好。她躲闪不及，只得匆忙接住了，再看向随后小跑出来的化冰，问他道发生何事。

化冰缓缓气，言简意赅地解释——原是那杨昇坐得不安分，竟是趁着他二人换茶水的功夫溜出去了。

这可怎生了得。知蘅一个头顶两个大，只得叫化冰成雪去寻天兵报备一番，自己再去寻这个冤大头。

化冰成雪领命，匆忙忙地便走了。知蘅站在原地思忱一番，想着这初来乍到的仙人会去何处。

若说蓬莱仙山中最气派，最显眼的建筑……

她脑袋里灵光一现——时令司！

时令司距离麓瑕宫有段距离，知蘅紧赶慢赶乘了鸾车来，一眼就瞧着了一群天兵簇拥下身形颀长的青衣背影。她捏了个诀飞过去，唤道：

“司主。”

止川闻言回过身来，露出了身后被天兵按在地上的杨昇来——见着知蘅，那人眼睛“刷”得便亮了，见了青天大老爷般叫喊道：“真君！麓瑕真君救我！”

知蘅：“……”

她微叹一声，向止川问道：“发生了何事？”

止川稍瞥了眼在地上扭动的杨昇，道：“他贸然来访时令司，不巧撞上了界门，被禁锢在原地引了天兵来，怀疑这是个偷跑上蓬莱的凡夫俗子。”

听到凡夫俗子四个字，杨昇登时便要发作起来，嚷嚷着自己已经成仙，早已脱离那人间俗世。

知蘅没理他，只是同止川解释了前因后果，道：“时令司界门只有仙家可入，他如今未得仙格，怕是这等缘由的过。”

闻言，止川沉默片刻，转头看向杨昇——也不知他是什么神情，反正杨昇只瞧了一眼便忽而老实了，瘪着嘴心虚地移开视线。

止川又扭过脸来，向着知蘅点点头道：“若真如此，那还需麓瑕真君多照看些许了。”

知蘅颔首称是。

随即止川便示意天兵退下，杨昇一个挺身翻腾起来，呲牙咧嘴地躲到了知蘅身后，活像个偷了油的老鼠般畏首畏尾。见着人也出来了，知蘅也不做多留，方才道了别准备离去时止川却又开口叫住了她。

“真君留步。”止川道，“近日天象有变，真君也应当……时时注意着些周身才是。”

知蘅不明所以，只当他是说身边造孽的杨昇，便应道：“谢司主挂怀。”

止川稍一点头，便看着二人架着鸾车飘摇而去，自己一人却在时令司外站了许久，又将看守的天兵唤了来——

“去将设立界门的图纸拿来。”他道，目光依旧瞧着已然见不得踪迹的二人。

“我需要确认些事情。”

一到麓瑕宫，还不待知蘅耳提面命，成雪便率先上前来将杨昇给劈头盖脸一顿骂，一边说着杨昇没规没矩，一边说着自己提心吊胆，看那意思已经想着要将他吊起来打个三天三夜才解气——化冰及时把人给拉了回来，小姑娘便愤愤地又瞪了一眼杨昇，嘴里依旧在嘟哝着。

杨昇自己没了理，现如今也只能干站着挨骂，而知蘅便不紧不慢地坐下，慢悠悠地喝起了茶。

杨昇见状赶忙又凑上前去，献殷勤地道：“此番多谢真君，多谢真君，我下回再也不这么妄自行动了。”

知蘅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她理应觉得自己该生气，可转念一想成雪已经把她的火气全都撒完了，没那个必要跑去唱个二重奏，也不了了之了。

便是因为她这种不争不抢的性子，成雪总是抱怨，说自家真君简直就是修了太上忘情之道的精髓，不知哪天就活腻歪从麓霞山上一跃而下去了。

神仙又不是不会飞。知蘅想着。

她的寿命很长，又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何须去争抢些什么。

恰如此时，知蘅心底的怒气本就见了底，只是叫人坐下，岔开话题问道：

“我问你些事情。”

“你对那摘星门了解多少？”

杨昇一愣。

“这……”他面色变了几变，本来挺得直溜溜的背脊突然垮了，像个鹌鹑似的忽而怯懦起来。杨昇瞧瞧知蘅，又绞起了两只手，试探性地问道：

“真君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出自荆云门，对那摘星门的事情本便知之甚少……”

他这副模样被知蘅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疑窦丛生，因而她话锋一转套话道：

“听闻了些许传言，所言谈之物似乎是与你有所牵连，故而来确认一番。”

“若是有所隐瞒，你知晓蓬莱的规矩。”

这话一落了地，杨昇登时便要不好了，宛如被戳了痛处般唰地站起身来，两条腿哆嗦着要自立门户。

他苦着一张脸，嘴里乱七八糟喊了一通真君姑母——知蘅到现在也没弄清这份所谓的姑母名号是哪来的——眼瞅着要掉眼泪下来。

“求求真君了，可千万别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他跪到了知蘅面前，面色发白道：“我、我鬼迷心窍，当时糊里糊涂地听了他们的话，我千不该万不该。”

他们？

知蘅稍稍眯起了眼，放下手里的茶杯，不露声色道：

“蓬莱有蓬莱的规矩，你现如今虽没有仙格，但到底还是在仙山之上。”

“如若违犯仙条，便是要被利刃穿心，丢到三千水里去的。”

蓬莱仙山，其下便是一望无际的三千之水。

三千水源于天上，其水极静，其水极清，上或有落花浮荡，或可见水底沙石，观之清明绝妙，却不知暗藏杀机。

若是凡家俗子架船来此，便如同陷入沼泽般寸步难行，唯有一命呜呼将死之时才会被放出此地，自此再不敢靠近分毫。

仙家虽可凌波踏水而上，只是一旦被认定为罪者，三千水便会如那传说中的弱水一般鸿毛不浮，转瞬便可将人吞噬殆尽。

杨昇自然知道这三千水的可怕之处，慌里慌张地便要撇清关系：

“我……是、是他们先来找到我的。”

他匆忙忙摆手摇头，道：“是摘星门的人先来的，我不过是、不过是鬼迷心窍了……”

话音未落，化冰却忽然在门外唤了一声，吓得杨昇咬了舌头，一时间闭上了嘴。

“真君。”化冰显然不知屋内发生了什么，只是颇为凝重道：

“那凡间的两个孩子可能出了点事，在唤您呢。”

知蘅只得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眼眶通红的杨昇，低声道：“你且乖乖在这里等着，在乱跑……我也不知会出什么事。”

杨昇忙不迭点头。

麓霞山，时值正午，却依旧风雪蔽日。

知蘅到了庙中时不由得愣了一愣——多亏化冰成雪带来的物什，好叫这一座庙看上去不再像是个随时都会闹鬼的地方，供台上架起烛火，不远处也简单铺设了床铺。

小曲正捏着一个八角铜铃，见着知蘅出现后便快步跑到了她身侧，脸色僵硬地拽住她的衣袖不放了。

知蘅问她发生何事，小曲看看她，又咬着嘴唇垂下眼，不知是惧是怕，简直就要藏进知蘅的长衫广袖里去了。

但最终她还是吸了下鼻子，抬手指向了不远处的角落。

知蘅牵着她走过去，瞧见了闭眼躺着的虞钦——少年面色不是很好，泛着不正常的红色，似乎是发起了烧。

他的手臂被草草包扎了起来，露出的指关节都红肿着，可怜兮兮地蜷缩在一起。

知蘅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俯下身查看一番后确认了少年只是沉沉睡了过去。

——怎么几日不见，活蹦乱跳的小娃娃就成了现在这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