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埋香(五)
虞钦精通毒术,甚至知晓如何研制无解之灭生毒,论起来也当是比旁人更知晓些这些毒虫邪物的门路。郑辰不了解他还懂这些,自然也不会用那些实打实的大家伙事儿——毕竟他也舍不得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用。
只是这遭没有如了他的意,虞钦打量了一番自己毫无血色的指尖,若无其事地又握了一握,颇为嘲讽地看过来哼笑道:
“就这点本事?不会吧。”
“你是如何对付杨昇的?怎么不那么对我了?”
郑辰危险地眯起了眼。
他下的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蛊术,甚至都无法被归于蛊这一派别里,但也够常人喝一壶的了。只是眼前的少年还如同没事人一样,甚至云淡风轻地打量起了周遭,施舍般地分了个眼身过来,不疾不徐道:
“你们多大的仇啊,对自己的同门师弟也下那般重的手,可算是叫我开了眼界了。”
郑辰闻言笑了一声,脖子上的小蛇同样仰起头望向虞钦。
“我不过是做了最合时宜的选择……虽然我认为你也会这样。”他噙着笑对虞钦道,“咱们两个很像。”
虞钦:“……”
他本来想反驳一句“像个屁”,结果三个字只是在口腔里绕了一圈,兜兜转转又被他咽回去了。
“你很聪明,也很不安分,我调查过你——不用摆出那副表情,就算你隐藏地再深,这世间总有门路能窥视一二。”
“你不该桎梏于此的。”郑辰和缓道,“那些仙家……他们如何能撑得起你来?”
“可惜了,你本该是个好苗子。”
话音方落,虞钦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缠绕在郑辰脖子上的小蛇骤然发难,猛地一张嘴露出獠牙,喷射出两股毒液来——
啧!
虞钦几近是一瞬间闪进了身侧的书架后,可还是不免有几滴毒液溅到了肩膀上,登时便烫得他一个哆嗦。
那糟了无妄之灾的书架便倒了霉,眨眼间哗啦啦就被溶解了大半,上头搁着的几本好书亦是无法幸免。
郑辰慢悠悠地道:“躲得挺快。”
肩膀上一阵热一阵凉的,虞钦垂眸看去,只见外层的衣服竟是被蛇毒尽数溶解,露出其下凄惨的伤口来。
他忽然感觉周身那粘腻的沉闷又重了一层。
有什么东西在伤口之下蔓延生长,生根发芽,随后细细密密地布满了整个肩膀。
这才是蛊。
少年四肢猛然一脱力,又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支撑了起来,他闷哼一声,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自己关节处发出的脆响。
这是要把他当个木偶戏耍吗?
指尖处传来钝痛的折磨,凌迟每一寸感官,他深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咬紧牙关——
只听郑辰拍拍手,耳边瞬间响起尖锐的嘶鸣声,厉鬼索命般撕扯着他的太阳穴。
随后,虞钦只觉四肢的感官被切断了一般,麻木地妄自行动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书架之后,姿态扭曲地“站定”在了对方面前。
郑辰颇为满意地看着他,道:“不错,还能站住,一般人都是会爬着出来的。”
少年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撩起眼皮来看着他,眼眶发红,呼吸亦是有些急促。
郑辰打量了他一阵,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
除去不能自主行动,他为何再无其他反应?
——罢了,早点动手早点了事。
他这么想着,抽出腰间的佩刀来,亮晃晃的刀刃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而就在这时,一声玻璃坠地的脆响突兀地响在了两人耳侧!
郑辰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少年脚下不知何时摔碎了的瓷瓶——里面什么都没有,宛如只是对方不小心掉落的一般。
可虞钦却忽然动了一下,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回口舌的位置,轻声细语道:
“礼尚往来……”
郑辰一怔,立马抬手捂住口鼻,还是叫那诡异的香气钻进了鼻腔——他圆睁双目看向少年,不可置信表情仿佛在说:你居然用毒?!
只是面前的虞钦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关于胜者的姿态,反而狼狈地低垂了脑袋,出气多进气少地喘着,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一时间,两个本还张扬跋扈的家伙都遭了算计,眨眼就要一命呜呼了。
而就在这时,虞钦忽然猛地一颤,“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扬起脑袋来汲取空气时还不忘朝着郑辰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这场无声的对决出现了胜者。
他如何挣脱蛊虫的!?
郑辰后退一步,止不住地气血上涌,流淌的血液如同要灼烧了血管似的滚烫。他立马调息压制,才没落得个七窍出血的下场。
虞钦艰难地站起来,偏头吐出了口中淤积的血后道:“你说你调查过我,那你有没有查出来我是会用毒的?”
“哦,还是说你觉得一个小屁孩,用不得什么厉害的毒术?”
他嗤笑一声,道:
“我娘要是听到你这么说了,可是要生气的。”
郑辰眉目一凛,冷冰冰地看着虞钦。
——他居然是自己吞下了毒药,借此来抗衡抵消,直接将体内的蛊虫给毒死了。
不愧是蛊毒一家,两个人用的都是这么下三滥的路数。
他也不再捂住口鼻了,抬手直接一打响指,只听周遭悉悉索索细密作响,竟是从四面八方窜出了众多毒蝎蜘蛛,对着细皮嫩肉的少年垂涎欲滴。
“小瞧你了……”他喃喃一句,伸手一指虞钦。“去!”
虞钦立马凝神应对,自怀中抽出一张符咒来猛然掷在地上——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忽而弥漫了整间书阁。郑辰抬手挥散了扰人的烟尘,随即便发现了少年不要命一般朝栏杆处跑去——
他追了两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一楼的厉睛,颇为意外地扬起了眉毛。
厉睛看着他:“……郑辰。”
厉睛跃上二楼与郑辰缠斗,知蘅亦是出手镇住了作祟的蛊虫,虞钦终于得了个喘息的机会,逞强与蛊虫抗斗的痛感后知后觉地找上了门。
无论怎么想,给自己下毒都不是什么明智举动。
虞钦记得他娘同他讲过,不到最要紧的时刻万不可用这招。不过他自个儿也确定不了这算不算得上是危急时刻,不然的话她老人家今儿就要动两次怒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呼出的水气凝成白雾,在这片骤然降温的书阁里淡化消散。
有人探了探他的额头。
知蘅的脸忽然出现在他视野里,仙人伸出微凉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低声问道:“可还好?”
少年面色发红,周身都是烫的,可唯独他自个儿知道现如今有多冷,宛如连四肢百骸都要给冻住了。
这诡异的反差感简直要了他的命,可虞钦还是撑着笑脸道:“没事,仙君去瞧着郑辰那边才要紧……”
话音未落,只见飞快结束了战斗的厉睛拎着郑辰跃下了一楼,对着二人一点头。
“谢过麓瑕真君出手相助,现已将歹人捉拿,我即刻便去向霜虹君禀告。”
郑辰被他用法器捆着,不知是死是活地垂着脑袋。
知蘅只看了他一眼,继而对厉睛道:“劳烦了。”
厉睛稍一颔首,便又雷厉风行地拎着人走了,虞钦歪着脑袋瞧着这快得近乎有些离谱的战局,自嘲地笑了。
“不愧是修仙佼佼者,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制服了,哪像我啊……”
知蘅:“……”
她犹豫一番后道:“非也,你的毒术压制了他不少。”
“若是你也想这般……我或许可以将你引荐给一些修仙世家。”
虞钦好笑地看了一本正经的仙人一眼,道:“不必了,我这样就挺好。”
他咳嗽两声,接着道:“不是说过了吗,修仙那群人和我八字不合,对不上号……”
知蘅打断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虞钦眨眨眼,摸了下自己滚烫的额头,木讷地“哦”了一声,应答道:
“是毒的后遗症,小事,等它慢慢排出去就好了。”
知蘅看着他,缓缓蹙起了眉。
她很早就想问了,这天下千百种毒药,为何到了虞钦身上都如同儿戏一般起不了任何作用?
“你……师承何人?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毒术?”
虞钦并未回答,只是道:“仙君,出去吧,里头要把我给冻僵了。”
闻言知蘅便略施法术,将少年牵引着出了狼藉一片的书阁。
外头正下着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树叶,雨势不停,雷声渐歇,水线在空中连成疏远的丝,一晃神的功夫就滚落在地。
虞钦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觉得那股窒息的沉闷感还萦绕在身侧。
知蘅却在此时看向他,稍偏着头等答案——虞钦反应过来她不依不饶地想知道是谁教了自己毒术,颇有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或许是那蛊和毒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正争个你死我活,少年难得地少了些许精明的算计,终于是松了口:
“是我娘教的。”
知蘅看着他:“你娘……会用毒?”
虞钦点点头,便听得知蘅又问道:“她是何方人士?”
他没来由觉得身体发沉,上下眼皮开始控制不住地打架,迷迷糊糊地重复道:“何方人士?她不归属哪一门哪一派……”
倏然,一股凉风擦肩而过,卷携着三两滴没逃出去的雨点拍打在虞钦脸上,他猛地清醒过来,立马就咬住牙关不说了,装模作样地咳嗽着道:
“仙君,我难受着呢,能不能劳烦你把我带回去休息一下?”
知蘅:“……”
少年人又摆出那一副楚楚可怜人畜无害的模样,活像一朵不谙世事的小白莲,眨巴着眼睛要人怜爱。
不过他的难受是真的,额头上烫人的温度也是真的,知蘅便不计较这无伤大雅的搪塞,抬手掐诀便将二人带离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