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埋香(四)
虞钦回了住处时,知蘅已经运转功法凝神于榻上,听着响动后才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来处,料想是虞钦回来,也未多表示些什么。
反倒是虞钦被她看得一愣,颇有些僵硬地反手将门阖上了——这位仙君驭法时灵气绕身,更是连那眼瞳都晕开了似有似无的淡青之色,倒真如几分话本中所说的神祇之相。
言道是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下看美人,眼前确实是个丹青画像似的美人,只是没人敢细细观去。
虞钦抿下嘴,腹诽一句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随后坐到了知蘅对面,略微前倾了身子后道:“仙君可是看到了什么?”
知蘅睁开眼目视前方——她并未在看虞钦,视线亦是不知落在了何处,而后道:“并未有异样,他将荷包放到了桌案上而已。”
虞钦:“……哦。”
明知知蘅不是在看自己,可少年还是没来由地生了几分古怪的不自在,像把小刷子轻轻扫着心口,微妙的触感一瞬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说起来,他似乎的确没有细细打量过知蘅。
先前只知仙家皆是不染尘埃的清高模样,如今仔细瞧来,这位麓瑕真君或是多了几分凡人气儿。
虞钦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心想着凡人气儿和眼前这个行事奇谲的神仙怎么也挨不上边吧。
然不待他琢磨出些什么,知蘅却忽然微微一皱眉。
“他在拆荷包。”
虞钦霎时回神,顺着她的话问道:“他要做什么?”
知蘅接着道:“不知……但他似乎起了疑心。”
话音未落,她忽然睁大了眼,表情亦是凝结在了脸上,似是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一般愣在了原地。
虞钦蹙起眉,低声问道:“仙君看到了什么?”
知蘅:“……是蛊。”
她在一瞬间捕捉到了郑辰放在桌上的东西——一方小盒子,盖子打开着,里面盘着一条手指粗的小蛇,正有气无力地吐着信子,浑身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知蘅一眼便认出了那东西,是还未炼制完全的蛊。
看样子郑辰并未预料到虞钦的突然造访,甚至连蛊盒都没来得及收起来,这才给了知蘅机会。
她刚想细细看去,不想视线中的一切倏然扭曲幻化,随即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灼烧感,瞬间燃起了直击骨髓的疼痛!
知蘅当机立断切断了同符咒的联系,却还是不免受到波及,硬生生吃了一记横冲直撞的灼热痛感。
她猛地向后一退,一手狼狈地撑住身子,另一只手抚上眼睛,微微颤抖着出了一口冷气。
虞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本能想伸手去看对方的眼睛,可伸到半途才觉得不妥,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地在原地踌躇了好一阵。好在知蘅并没有太多力气去注意他,方才的痛感如冰裂,自眼瞳细密地布满了整个身子,似是沙砾在血管中摩擦一般。
她缓了好一阵子,再度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落了几滴泪,掌心里一片潮湿。
知蘅:“……”
不得不说,除去疼痛外这感觉还是……挺奇妙的。
她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落泪了?
若不是这个咒法直接联系着眼睛,她估计都忘了自个儿的眼睛还有这种功能了。
她看向虞钦,哑声道:“无事,他方才将符咒烧掉了,我没来得及准备。”
虞钦看着对方通红的眼眶,还有挂在眼睫上未落的泪珠,一时说不出话来。
像是心里紧闭的一扇门忽然被撞开了,凉风飒飒涌入其中,鼓噪不休。
他险些便要被那风吹走了,好容易稳下心神后欲盖弥彰地道:“现如今证据确凿,就差引蛇出洞了。”
“他自己是万不会说的,如若打草惊蛇了还容易功亏一篑。”
知蘅长出了一口气,将眼睫上挂着的泪珠子擦干净了,道:“如此看来,他之前要我们随他去书阁时便是意识到了危险,怕是准备下手了。”
虞钦思忱片刻,开口道:“我有一个法子,不过有些铤而走险罢了。”
知蘅看他一眼,少年暧昧不清地笑笑,道:“蛊毒本一家,他会用蛊,我亦是擅长用毒的。”
许荷的事情还没有平息,不少青石镇的镇民都叫嚷着让荆云门给个说法,一时间骂厉睛是负心汉,是薄情郎的语调层出不穷——厉睛本人也不置可否,只是照单全收,然后任由那些镇民吵嚷累了,自个儿悻悻回家。
知蘅再找到他时,厉执教还埋头在一堆文书之中,埋头批审着些什么。
知蘅道:“厉执教,事情有眉目了。”
厉睛抬眼看她,发觉这位向来云淡风轻的神仙少见地有些焦急,对着自己稍一点头,示意两人去外面细说。
天有些阴,眼见着就要下雨,知蘅在前面领着厉睛走,速度快得如同要踏空而起。
她将郑辰的事情同厉睛讲了,而后在对方将信将疑的视线中道:
“厉执教或许不信,但随我来便是。”
厉睛忽然发现那个一直跟在知蘅身边的少年似乎不见了。
他二人停在了书阁之外,知蘅却站住不走了,神色不明地看向书阁之内——今日书阁格外冷清,见不得一两个弟子,如同是被故意清场了似的。
厉睛也打量了一番书阁,道:“麓瑕真君不进去吗?”
知蘅蹙起眉来,回道:“再等等。”
再等等……
风也停下来了,空气里时近乎凝滞的沉闷。
两人在书阁外候了将近一炷香,天边隐隐传来闷雷声,乌云聚集,如笼盖一样罩在黏浊的空气之上,连时间都要被牵扯着停下脚步。
知蘅一言不发地盯着书阁之中。
倏然,一道雷光劈斩而下!
霎那间,白光破开沉闷的昏暗,炸起一束绚烂的白光,连大地似乎都在震颤。
而与此同时,书阁中亦是响起一声巨响!
知蘅当机立断道:“走!”
厉睛反应极快,登时掐诀冲入书阁之内,只见书阁之中一片烟雾弥漫,呛人的气息直往鼻腔里钻去。而就在这时,书阁二楼的的栏杆忽然传来破碎的哀鸣之声,厉睛只见一个身影飞速翻跃而下,不要命地一般妄图直接跳下一楼!
他瞳孔一缩,认出了那是名叫虞钦的少年。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不容忽视的寒风骤然涌入书阁之中,竟是将少年如落叶飘零的身子稳稳托了起来,缓缓放到了地上。
——是麓瑕真君。
虞钦方一落了地,便脱力地踉跄半步,随即稳稳站住了,仰起头来看二楼方才那个索命阎王,冷笑一声。
只见一人缓缓走出,看到楼下的厉睛时明显一愣。
厉睛:“……郑辰。”
郑辰默不作声地和他对视了一阵,而后不由得苦笑一声耸耸肩,算是扯下了端着的一张好面具,七分讽刺地道:“这便是你打的好主意?不错,把我算计进去了。”
虞钦礼尚往来,道:“不用客气,应当的。”
郑辰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只吐着信子的蛇,如今是被抓了个现行,如何也逃不掉了。
因而他道:“执教,你是来抓人的?”
厉睛不答话,只是拔剑出鞘,用动作表示了来意。
于是郑辰又一耸肩,嘴边毫无感情地溜过一句“抱歉”后忽而一跺脚下,倏然间只听悉悉索索令人头皮发麻的动静,数不尽的蛇虫自四面八方涌出,一时间整间书阁宛如地狱。
虞钦冷声提醒道:“小心。”
厉睛则一直盯着二楼的郑辰,随后作出反应一跃而起,直接忽视潮水般涌来的蛇虫调动灵息挥剑斩向对方首级!
与此同时,书阁之中不知何时冷如寒冬腊月,周遭食物皆是蒙了一层冰霜,那些蠢蠢欲动的蛊虫亦是被冻成了冰碴子,再也动弹不得。
虞钦呼出一口白气,看着缓缓走进来的知蘅,心里的石头才落下几分。
赶上了……
他其实并未有多少把握能逼出郑辰,不过一月期限将近,如若再没进展的话,怕是一辈子都别想出了天牢了。
铤而走险?他最熟悉不过了。
少年装出不谙世事的模样,将计就计同郑辰进了书阁——此番知蘅不在,正好还给他行了个方便,郑辰没有不下手的理由。
他领着虞钦左绕右绕,还将其他弟子屏退,美其名曰门派机密。虞钦心想这的确是个机密,说出去了指不定又要吓坏多少胆小的弟子。
虞钦叫住了郑辰,在对方扭脸过来的一瞬间开口道:“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郑辰愣了一瞬,看向眼前这个没自己高的少年。
虞钦不紧不慢地又添了一把火:“非要我说清楚吗?蛊毒之事你真当我不知道?”
他促狭一笑,露出颗不安分的小虎牙来:“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呀。”
话音方落,虞钦只觉一股劲风迎面而来!
万幸他早有准备,及时转身一躲,堪堪同那要人性命的掌风擦肩而过,后撤半步站稳后瞧向面色阴冷的郑辰,略一挑眉:
“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也亏你使得出来。”
郑辰微微一笑,一只小蛇自衣领中缓缓攀上他的脖颈,亲昵地缠绵着。
“有用便够了,在我看来,这是最有效率的法子。”
他边说便抬起手来,两指并起稍打响指——虞钦只觉周遭忽而变得潮湿粘腻,如同浸在了一汪水里似的叫人难受。
自指尖传来隐隐的麻木感,他瞧了一眼,只见血色逐渐从手指褪去,像画皮一样贴在骨骼上,说不上地诡异。
亏得他左防右防的,结果还是被郑辰下了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