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池渊(二)
县令府,虞钦屋中。
知蘅大约能猜到明杏想要问些什么,为防止虞钦一不留神做出什么失了理智的举动她还是留在了屋中,坐在桌边看两个年轻小孩儿对峙。
“想问什么?”虞钦环臂瞧着明杏,毫不掩饰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明杏也没打退堂鼓,直视着虞钦的瞳孔,开门见山道:“虞钦小兄弟……家世如何?”
虞钦眸光微微一凝。
明杏也不急,处变不惊地等待着他的回话。
“……记不清了。”半晌,虞钦才默默移开了视线,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
明杏似乎料到他会说这个答案,稍稍叹了一句后道:“我三年前就有这种感觉……你长得似乎与李磬有几分相像。”
知蘅喝茶的手一顿,有些意外地看向明杏,心想着这明家大小姐还真是不拖泥带水。
虞钦蹙起眉心:“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干系?”
明杏道:“我们在小曲姑娘家中找到了一张药房……是当年与李磬有关的。”
虞钦沉默地看着她,瞳中带着冷峻的审视。
“那是一张安胎的方子。”明杏不疾不徐地道,声音十分坚定,“李磬留有一子。”
“加之那柄嘲风刃。”她看向虞钦腰间的嘲风刃,“嘲风刃为当年李磬所使用过的神兵利器,而李磬血脉奇绝,可发挥神兵除魔最大之效用,那嘲风刃在旁人手中只是一柄再寻常不过的兵器,而在他手中,便是妖魔皆惧的利刃。”
虞钦:“……”
他没应声。
“我想说的就这些。”明杏道,不卑不亢地看向满脸冷漠的虞钦,“虞钦小兄弟应当已经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吧。”
知蘅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目光在明杏和虞钦两边游移了一番。
虞钦定定地看着明杏,有些危险地眯起了眼。
“我明白什么?”他低哑地道,“你想要我明白什么?”
明杏八风不动地答道:“我是想为李磬平反才调查他的事,你大可以放心,我不会害你。”
虞钦反问道:“平反?放心?”
他似乎一瞬间撕破了淡漠的外皮,露出下面冰冷的怒火来:“明大小姐好生慈悲,那为什么不能行行好放过我这个孤家寡人呢?”
他朝着明杏迈近了一步,身上的气息与面对史丰时玩闹的杀意完全不同。“我不想和李磬扯上任何关系,你要查他的事就去查,与我何干。”
明杏道:“你是他独子,何来无关系一说?”
“我说了没关系!”虞钦咬牙切齿地低喝了一句,明杏的声音被他直接打断了。“你不是要查李磬吗?好啊,查去啊,我告诉你——李磬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屋内皆静。
明杏愣神了许久,喃喃道:“……什么?”
知蘅也同样出乎意料地望向虞钦,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虞钦眼底掠过一抹阴翳之色,嘴边却挂上了嘲弄的笑意:“对啊,你们傻兮兮地以为他只是归隐了对吧,其实人家大英雄早就撒手人寰不管人间事了。”
“多可笑,这么多年的赞美也好辱骂也好,都是对着一个死人一厢情愿罢了。”
“不……不应当啊。”明杏看向知蘅,“那我们在林中遇见的是谁?”
知蘅同样压低了眉头,开口加入了谈话:“我们在林中的确遇到了手持棠溪剑的李磬。”
虞钦稍一愣神。
知蘅拍了拍明杏的肩,示意她先出去——在这里站着也没有什么用了,虞钦这副把人拒之门外的态度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发了的。
明杏一副玲珑心窍,自然也不多逼问,只是李磬已死这句话的冲击对她实在有些大,于是只得深情凝重地颔首与知蘅先出了门。
待到了门外,明杏则长长出了一口气,道:“真君,我想先回去了。”
知蘅问道:“为何?”
“一来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明杏强撑着笑了笑,“二来……如果虞小兄弟说的是真的,那我可必须要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之前拍板定论的东西了。”
知蘅道:“好不容易找到了李磬之子,你不多问问?”
明杏摇摇头:“多半是问不出来什么的,虞小兄弟对李磬的态度真君也看到了,虽不知他二人间有什么隔阂,却也不是我一个外人可以评头论足的。”
“与其做哪些让他觉得不舒坦的事,倒不如回去好好调查一下当年发生了什么。”她缓缓道,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如果运气好些了,能将虞小兄弟心里的刺□□是最好不过的。”
知蘅赞许地点点头,道:“去寻余襄吧,他会安排好的。”
明杏应了一声,朝她微微行了一礼。
明杏走了之后,知蘅又推开了虞钦的屋门。
黑衣青年依旧站在那里,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
知蘅倒也算不上个生人,于是开口唤了一声:“你身上还有伤,别动气。”
他刚和成魔是徐夫人缠斗一番,说没有留下伤是假的——虞钦素来不是个什么安分角色,当调查到了徐兴德妻女与魔族之事有关后便一个人自作主张地跑去除魔,到最后关头力不从心了才向余襄发了求助讯号。
虞钦置若罔闻,一手搁在腰间的嘲风刃上,紧紧地握着。
知蘅知道这种时候激他不得,于是就在原地和他一起闭嘴参禅。
几乎是半炷香之后,虞钦才沙哑着问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甚至没有向往常一样称自己为“仙君”,几乎以一种以下犯上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知蘅——知蘅缓缓道:“不久之前。”
虞钦看她,目光如同冷雨浇过的刀子似的刺骨。
他忽然笑了。
“多可笑。”他仰起头来,自上而下眯起眼看知蘅,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潇洒。“我处心积虑瞒着你们,结果是自作多情?”
知蘅张张嘴,脑袋里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
虞钦看她这副模样,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沉浸在自己戏文中的丑角,各种装扮出来的通情达理安分守己都显得格外可笑。
他本来就该是个胡作非为的人,怎么就听了她的话在荆云门安分着呆了三年呢?
虞钦越来越想笑,可到后头又觉得平白生了几分不甘,一张脸上登时是要笑不笑要气不气的。
——罢了,权当自己是自讨苦吃吧。
他偏过视线,不再理会知蘅后抬腿就走。
知蘅活了百年,当人的时候没和人亲近过,成了仙更是。
麓瑕真君每天在麓瑕宫中看化冰成雪斗嘴,偶尔下凡看猫猫狗狗打架,一年到头话也说不上几句,更别提叫她去安慰人了。
或者说,她能察觉出来二十岁小孩儿的心情都已经是不易了。
而现在知蘅的感觉……说起来还挺陌生的。
虞钦那从未有过的冷刀子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的确是乱了几拍心跳。
这是什么?这种感觉叫什么?她该做出什么反应?
知蘅不明白。
只有胸口压抑地喘不上气来。
当看到虞钦拔腿要走时,她一时有些慌神,好像他这一走便再也不回来了——她未曾思虑许多,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了黑衣青年的手腕——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虞钦似乎是没料到一向疏离清冷的仙君居然做出如此大胆的剧动,方才压抑着怒火的表情裂了一条细小的缝,流露出一星半点难以置信的疑惑来。
知蘅抓住他的手腕后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满眼疑惑地看看自己的手,似乎是不明白方才怎么就自作主张把对方给抓住了。
她现在该做什么?松手吗?
虞钦垂下眼看向知蘅抓着自己的手——仙人如同麓霞山上的雪,洁白又冰冷,落在自己手腕上时正如同一阵微凉的风,稍不注意便要被她逃走。
于是他低声道:“麓瑕真君,抓住我做什么?”
知蘅看他,再一次意识到了眼前人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在风雪中跌跌撞撞的少年了。
他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漆黑的头发利落地束起垂在脑后,俊秀的眉宇间是蓬莱仙人不曾有的鲜活桀骜——他就像一团人间的火,将蓬莱飘渺的云雾倏尔燃尽。
“我……”知蘅定定地瞧着他,瞳孔中翻涌着困惑不解。“……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小地不知道要解释给谁听,不过她能确定虞钦确实是听到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生气的话我可以理解……”知蘅依旧握着他的手腕,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在门口,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听着蓬莱仙人自己的剖白。
“我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知蘅蹙起眉来,那张素来只有平淡情绪的脸上头一次流露出了虞钦没见过的神色——疑惑?痛苦?不安?他瞧不出来,反正纷纷杂杂各种复杂的情感融合在一起,叫眼前这个仙人几乎要理解不能。
“可是?”虞钦不知道哪来的耐心,任由知蘅抓着自己的手腕。他现在心里还揣着火气,将那些本该出现的讶异都死死按在了角落,近乎是有些不近人情地重复了一遍知蘅的话。“可是什么呢?麓霞真君?”
“……”知蘅又垂眼看向了自己抓着虞钦的手——黑衣青年不知何时将另一只手覆了上来,用力地扣住了自己的手背,好似自己不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答复就要硬生生将她的手扯下来一样。
于是她又有些觉得心口压抑了起来。
“我……”随着她开口,虞钦扣在她手背上的手指亦是逐渐收紧,似乎也在为知蘅接下来的话而孤注一掷。
知蘅深吸一口气,将胸口近乎凝滞的空气都吐了出去,再次抬眼望向虞钦深不见底的瞳中。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虞钦眸光一动。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不想看见你这般妄言。”知蘅一字一顿地说着自己也理解不了的话,好像把这几十年的情感都用尽了一般竭力。
“三年前也是,不想看见你自暴自弃,不想你随意沾染血债……”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可是我看到你这样会觉得不舒服,我觉得你不应该是这样……”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眉头紧紧蹙在一处,连对自己口中说出的话都难以辨认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虞钦却忽然叹气似的笑了一声。
“仙君。”他垂下头,额前的头发隐去了眉宇间的神色。青年轻轻将知蘅的手从手腕上拉下去,在她没反应过来时张开双臂将眼前这个清淡地有些过了头的仙人拥进了怀里——那一瞬间,他似乎怀抱了云巅的雪,飘摇迷惘撞入心间,融化在参不破的方寸之地。
并不是意想中的寒冷刺骨,反而熨帖得很。
“仙君啊……”
他在知蘅耳边轻轻念叨着,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