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池渊(三)
知蘅莫名其妙被人抱在了怀里,本就混沌一片的脑子更是雪上加霜,两只手抬抬放放,不知道该不该回抱住他。
虞钦把脑袋搁在她肩膀上,也没再吱声了。
于是知蘅便僵直地站在原地,任由对方抱个满怀。
屋中的香缓缓燃着,香气并不浓烈,细水流长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里。
好半晌之后,虞钦才忽然哑声道:“我要去樊都。”
知蘅一愣:“什么?”
虞钦并没有松开她,只是一五一十地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李磬还活着,那我要去樊都查查。”
知蘅眨了眨眼,本想拦下他,可得亏脑子不清醒,只是觉着不该拦他,到头凭着本能说了一句:
“……我同你一起去。”
虞钦沉默了片刻,然后又像是笑了,低低道:
“好。”
知蘅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和虞钦走到余襄面前说明这件事的——反正当时余襄的表情十二分精彩,一会儿骂虞钦“不知轻重”一会儿劝知蘅“三思而行”,毕竟樊都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二人一个修仙弟子一个蓬莱仙人,跑那里面去不是自寻死路吗?
也不知道虞钦是怎么说服余襄的,俩人到一边吵了一炷香,最终在余襄一脸残念的表情下虞钦同知蘅离开了芸河县,前往密林之后的樊都。
直到站在樊都之前,那阴冷冷的寒风刮在脸上,知蘅混作一团的脑袋才清明了些。
她可从未想过,一个简单至极的拥抱能有这么大效用。
常年离群索居的仙人辨不清心底翻涌的情绪,便自暴自弃地将其当作常年不与人往来接触的过,并不想再去深究许多。
眼前的情景,也容不得她思虑太多。
为掩人耳目,知蘅收敛了大半仙力,乔装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修仙弟子模样,卸去神仙模样的她看上去同虞钦差不多年岁,只是个清清秀秀的姑娘而已。
虞钦多看了她几眼,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了。
他那股别扭劲儿在抱完人后才慢半拍地跑来叫嚷,却又要在面上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可是难受地不得了。
樊都城门处并无阻拦,只有一团浓郁至极的黑雾在其间翻涌,虞钦和知蘅对视一眼,运用术法护身后小心翼翼地走入了那团宛如深渊的黑暗里。
在接触到雾气的一瞬间,一阵细密的刺痛感便悄无声息地攀上了知蘅的脊椎——她蹙了蹙眉,心里不由自主生出了抵触的不适感。
樊都临近魔域,里面更是有不计其数的魔族妖邪,扑面而来的魔气着实是委屈了她这个蓬莱仙身。
虞钦反倒没那么大反应,只是不发一言地走到了知蘅前面,手里握着嘲风刃四下审查着。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似乎这黑漆漆的城门完全没有尽头,终于在知蘅快被这魔气折磨到窒息的前一刻,眼前倏尔一亮——
知蘅有些不适地眯起了眼,而后缓缓睁大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芜。
“荒芜”一词或许不妥当,这地方如同一座人界的城池,驿站酒肆一应俱全,主道两边还载着高挺的树木,若真说起来不对劲的地方,应该只有两个——
一是这地并无日月,所有的光亮皆来自灯火,天空似乎是永夜一般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二是……这座城池里再见不到别的生物。
整座城池,如同被遗弃了一般孤零零地伫立在这里,造城者玩笑一般地湮灭了所有会喘气走动的生物,只剩下一座毫无生气的死城。
“这……”知蘅四下张望,迎面吹来的冷风中夹杂着令人不安的草腥味。“这里是樊都?”
虞钦还未来得及答话,却忽然被一个声音截胡了——
“这里自然是樊都。”
两人立马朝着声源地望去,只见一座酒馆二楼的木栏上坐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
那少年一头灰发,生得灵秀,只是眉眼间尽是掩盖不住的倦意,好像下一秒就要俩眼一闭梦会周公去。
“在下木笙,代表池渊楼来迎接二位了。”
池渊楼?
听到这三个前所未闻的字时两人皆是一愣,名唤木笙的少年懒洋洋地“啊”了一声,挠着头抱怨道:“老头没和你们说吗?”
他开口解释道:“池渊楼楼主了风,那边的小兄弟应该见过。”
知蘅看了眼虞钦——虞钦紧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盯着木笙。
“二位初来乍到,不懂樊都的规矩,所以老头……楼主派我来接引一下。”他边说着便纵身一跳,像片轻悠悠地叶子似的落了地,而后不以为意地走到戒备的两人面前。
“二位,有什么想问的?”
虞钦道:“了风知道我要来?”
木笙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而后疲惫地闭了闭眼:“不知道,他没说。”
知蘅:“……这里既是樊都,为何见不到任何人?”
木笙转眼看向知蘅,先是眯起眼上下打量她一阵后忽而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清醒了一瞬间。
“嚯……”他拖沓着向知蘅走了两步,稍微前倾身子嗅了嗅,而后笑了。
“这可是……活活便宜了那老头。”
这喃喃自语的一句话极轻极快,知蘅险些没有捕捉到,不过木笙若无其事地又把话接上了,道:“我说过了,樊都自有樊都的规矩,劳驾二位,把灵息脉穴都封住吧。”
虞钦意识到怎么回事了。
樊都之内众生平等,并不可轻而易举驱动修为。
他回首看了满腹狐疑的知蘅一眼,点点头。
知蘅饶是有一百个不放心,现如今也是深入虎穴,掉头还容易被老虎一巴掌拍死。
她只得同虞钦一道将浑身经脉中的灵穴尽数封死,那懒散的少年见状后满意地微笑了下,道:“那么现在……请二位再好好看看这樊都。”
话音方落,知蘅只觉眼前倏尔变黑,似是空间都破碎扭曲,零零散散地游移在各处,最后落在各自的轨道上,井然有序地拼凑成了另一幅光景——
景象清晰一瞬,只见周围竟出现了十余个虎视眈眈的陌生面孔,正死死盯着他们三人。
知蘅后撤一步,条件反射地想运气防御,手抬一半才想起如今的处境,硬生生地又放下了。
那群盯着他们的“人”面容各异,有赤瞳嶙峋的,有人高马大的,反正就不像是个正常人。
木笙赶苍蝇似的“诶”了两声,亮出手上的一枚玉牌,挥挥手叫他们赶紧哪凉快滚哪去。
“池渊楼的人也想动?回头看老头子揍不揍你们的。”
那群人听闻池渊楼的名号,脸色均是变了变,心不甘情不愿地边后退边念叨着什么——知蘅并听不懂那种语言,想来是魔界的话。
待到人走光了,知蘅才发觉这地方不再似之前那般死气沉沉,街巷往来间是各式各样衣着的行人,有些神情悠然,有些畏首畏尾,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相撞在一处,居然能在樊都之中微妙地共存着。
木笙将玉牌挂在指尖转悠,带着知蘅与虞钦左转右转,路过一座座状若寻常的高矮屋舍,最终停在了一座鹤立鸡群的高楼前。
那楼由青石起座,足有九层之高,每层斗拱之上皆系有铜铃,随风奏起悠长婉转的音调。
知蘅望向牌匾,只见其上龙飞凤舞盘踞三个大字。
——池渊楼。
木笙边带着他们往里走边道:“池渊楼里你能寻到任何你想寻的消息,无论是蓬莱仙尊的风流往事还是人间皇帝的私房秘话,只要你能出同等的筹码,我们就能给你寻来。”
他嘴上没个把风的,信手拈来一段胡话,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不清楚知蘅的身份。
虞钦冷哼一声,道:“手眼通天的情报组织,何必说得那么玄乎?”
木笙也不恼:“啊,对,就是情报组织,老头子……楼主也是那么叫的。”
三人绕着楼梯上了一层又一层——楼中静谧极了,当中支柱一样的楼梯之外的楼层均被分割为了一间间的小屋,门扉紧紧地闭着,不知里面在搞什么惊天大阴谋。
虞钦道:“要把我们带去哪?”
木笙道:“楼主在顶楼等着两位,再多走几步就到了——虽然我也很想就在这儿歇下了吧。”
知蘅看着木笙灰色的长发在身后一摆一摆,稍稍蹙眉问道:“你不是人?”
虞钦:“……”
木笙:“……”
他回头看了知蘅一眼,见着对方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后抽抽嘴角,似乎是觉得要挑她的刺太费精神,最后也只是意兴阑珊地耸耸肩,道:“给你们个建议,在池渊楼里不要轻易问别人东西,这里的每句话,每个回答都是被明码标价了的。”
“就比如你方才问我的那个问题。”木笙边上楼边道:“你要是想要我回答,就要拿出同等价值的东西来换。”
随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三人终于走到了顶楼——眼前豁然开朗,那些被切割的小房间皆消失不见,整个九层便是一间巨大精致的雅间,无论是流苏玉器还是熏香盆景,都可谓极尽奢华。
虞钦四下打量一番,十分中肯地给出评价:“朱门酒肉臭。”
木笙没忍住笑出了声,而此时忽然却听一男子道:
“几位要是想喝酒,我这里有,要是想吃肉,我这里也有。”
随着声音望去,只见一青衣男子含笑从仕女图屏风后缓缓走出,不疾不徐地道:
“不过我这儿用的可是极上等的月麟香,哪里谈的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