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池渊(五)
虞钦恨魔物,甚至比仙家还要厌倦三分。
了风那句话,他并不相信。
那位飞升成仙的麓瑕真君身怀魔魂?这玩笑过于没理头了。
不过当他看到知蘅的神情后,眉头微微一跳,心里腾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虞钦不喜欢这种预感。
于是他干脆不去管了,屈膝半跪在知蘅面前,定定地瞧着神色异样的仙人。
“仙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不像话。
“冷静。”
那两个字仿佛是在对自己说,在如今这种令人窒息的的安静里显得无足轻重。
知蘅看着这漫天的飞雪,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底传上来时她才注意到,自己并没有着鞋履。
知蘅:“……”
她辗了碾脚下的积雪,被冰地又退半步。
虞钦走上前来和她并肩,望着知蘅的神情疑道:“仙君?”
知蘅却俯下身去捞了一捧雪上来,搁在手中端详片刻后缓缓贴到了自己面颊上。
虞钦:“……”
正当他以为知蘅是不是被什么鬼怪夺舍了的时候,忽然听她道:
“我似乎,很久没有感受到雪了。”
虞钦先是一愣,而后明白了她什么意思。
麓瑕真君修得蓬莱仙身,自然是从来不惧这些冰雪寒气的摧残,哪怕是寒冬腊月也只着单薄白衣,在簌簌寒风中往来自如。现如今却立于自己的灵识之境,切切实实感受了一把寒冷。
虞钦不作声,只是沉默地移开视线,与她双双站在天地一色的飞雪中。
而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浑厚如钟鸣的叹息声——
知蘅心头倏然一跳!
……什么?
一股浓郁至极的情感电光火石间占据了整个心头,不由分说地将方才那一点平淡的新奇挤到了角落里。知蘅猝不及防被那猛烈的情感一撞,似是窒息般低喘着踉跄半步。
虞钦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飞快转头在白茫茫一片中寻着叹息声的来源,可目之所及皆是白色,什么形迹都见不着。
“什么东西……”他皱着眉将知蘅扶稳了,“仙君你……”
话音未落,他只觉一股强大的推力蓦然将自己推离了知蘅身边!
虞钦一惊,急忙调整重心在几米之外站稳了,惊疑地看向捂着心口弯下了腰的仙人——方才是知蘅将自己推开了?
“别过来!”在他迈出去一步时,知蘅突然有些焦急地喊了一声。
虞钦从未听过她这般失态的声音,竟是真的站在了原地,恍惚间觉得周遭的风雪更大了。
“仙君。”他尽力稳住心绪道:“出什么事了。”
她的心里像是奏起了暴风雨。
那股来路不明的情绪如同一个任性的孩子,得不到满足便开始尖叫,发狂,无所顾忌地痛击瓦解着一切。
反应过来时,三两滴冰凉的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滑落下去。
像是心里被撕了一道口子,猛然来袭的情感将仙人寡淡多年的心神掀起惊涛骇浪,叫知蘅完全招架不住。
她能明晰地感受到,体内最阴暗的角落里蠢蠢欲动的不安气息。
她似乎是听到了虞钦的声音,紧咬着下唇看向对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靠近自己。
而黑衣青年见到知蘅泪流满脸的神情时亦是愣在了原地,嫌少流露出符合他那个年纪的不知所措来。
只是祸不单行,周遭风雪如同跟随着知蘅情绪变化一般骤然猛烈起来——须臾之间,整个灵识之境竟是陷入了昏暗之中。
虞钦飞速回过神来,向前迈出一步:“仙君!”
突然,自脚下的积雪之中陡然窜出一根冰锥来!
虞钦猛地向后一退,那锋利至极的冰锥只离自己堪堪几寸之远!
知蘅见到这一幕,艰难地向后退半步,摇着头喃喃道:“别靠近,别过来……”
她能感受到那魔魂已经逐渐复苏,要在她的灵识之境里面大闹一场。
现在,她才是这篇天地里最危险的存在。
虞钦“啧”了一声,大概也猜到了怎么回事,而就在这时,耳侧忽然闪过了风的声音——
“拔剑吧,不然你可是要被麓瑕真君杀死的。”
他眼皮一跳,有种被人在掌心里耍得团团转的怒火:“闭嘴!”
了风似乎一直在作壁上观,并且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好戏,不紧不慢地又道:“我是在真心实意地劝你……不拔剑的话可真的会被杀的。”
“那麓瑕真君对你有什么大恩大德啊,这么不愿意对她刀剑相向?”
“你不是最烦仙人了吗?”
他说的话一字字敲在虞钦心头,每个词语都像是刀子似的质问着自己,虞钦抓着棠溪剑的手紧了又松,一咬牙不管不顾地又朝着知蘅走了一步。
知蘅忙道:“站住!”
话音方落,又是两根冰锥倏然窜出!
虞钦早有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踏躲开,随后借力回转身形再次点雪而起,似惊鸿飞掠而至——
了风饶有兴致地轻笑。
知蘅眼见黑衣青年凌空而来,呼吸微微一滞。
不料,眼前景象忽而千变万化,她耳侧忽而响起无数嘈杂叫嚷的说话声——似在咒骂,似在哀嚎,一声声摧人心智。
知蘅头痛欲裂,简直要被折磨疯了。
她眼眶泛红,眼前幻化为千万只张着血盆大口的上古巨魔,嘶吼着要将她的骨血撕扯吞咽!
知蘅难以忍受地抬手捂住耳朵,嘶哑着喝道:
“别过来!”
虞钦心下一惊,在半空中骤然腰间发力,狼狈向一侧掀倒去,右手及时撑地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方才所在的地方——那里已经被从天而降的细长冰锥细细密密地扎成了花,要是自己没能躲开怕是要被捅穿个千百回的。
“我说过的,拔剑。”了风的声音又好死不死地响在耳侧,“不然你还想等着她自尽于此吗?”
虞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砸得愣神片刻,随即脱口而出道:“自尽?”
了风毫不在意地道:“你看她现在这模样,指不定那魔魂一玩高兴了直接把整个灵识之境毁掉了呢?”
虞钦道:“你不是说魔魂不会暴起吗!”
了风道:“确实是不会暴起啊,它不过是玩高兴了而已。”
虞钦:“……”
他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天上——也不管了风有没有看见。
知蘅捂着耳朵,还是挡不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动静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钻。
浑身上下都在痛,眼前半是雪半是魔,猎猎寒风要将人当中扯碎一般胡乱敲打在身上——恍惚之间,她好像看到了那金色的瞳孔。
依旧是无悲无喜,只是看着知蘅狼狈地被折磨着。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知蘅竭力喘着气回望过去。
——这就是你想让我经历的吗?
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去,咬紧牙关要捉回自己灵识的主导权,狠狠一攥拳——
“……出去!”
只听“噼咔”一声,眼前千变万化的森严可怖之景竟如裂冰般浮现出道道碎痕!
随着那些碎片层层剥落,她耳边鼓噪不休的吵嚷喧哗也随之远去,一时间万籁俱寂。
只有她和眼前的大魔。
知蘅第一次看清了那金色瞳孔的主人。
它在不停变化着外貌,时而似麒麟,时而似白泽,时而化为凤凰展翅,时而又作青龙吐息,唯有一双寂静的金色瞳孔自亘古而来,似是凝结了天地无声。
知蘅不卑不亢地与它对视着,心里居然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宁静。
“你是魔尊?”
那大魔注视她良久,第一次开了口,声音雄浑又空灵:
“吾是天地间一缕浊气,历经千万年修得神识而已。”
知蘅看着他,又道:“你想要做什么?”
大魔缓缓道:“重修本体,归于魔界。”
知蘅蹙起眉来:“你又想……搅动风云了?”
大魔却道:“魔界子民期望吾重归,而已。”
“吾曾化世间百相,为杀伐则化为魔尊,为平息则化为巨兽,护泽一方平定。”
“现如今,吾之子民期盼吾重化魔尊之相,吾亦应允。”
它说得过于轻描淡写,似乎只是不足为道的小事,知蘅却觉得浑身冰冷。
她从那双金色的瞳孔里读出了无声的悲悯。
并非怜爱天下众生的感同身受,那是自上而下,对苍生不屑一顾的悲悯。
知蘅没来由地想退步——不过她稳稳站住了,抬起脸来重新看向那大魔。
“你不会做到的。”
大魔依旧是平静地看着她,如同只是在注视一粒芥子。
“或许我确实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知蘅徐徐道来,“但至少我的身体里还有你的一缕残魂,就算是蜉蝣撼树,也有理由一试。”
那大魔沉默片刻,像是轻轻笑了。
“如此,那你们便一试吧。”
对于如此好说话的魔尊,知蘅确实是感到了几分微妙的新奇感,不过后来再忖度,它已经活了千万年,心境是她这种百岁小仙万万揣度不来的。
而就在此时,那大魔又道:“只是如今,你的灵识似乎是已经被魔气侵扰了。”
知蘅一愣。
“你能来此与吾见面,不过是你的一魂一魄抽离而来,并不代表不会被魔气影响。”那大魔道,“仙人之躯,极易被魔气逼疯的。”
“随你一起来的李磬之子,他如今的处境十分危险。”
哪怕是说起当年将自己镇压的李磬,那大魔也依旧没有情绪起伏——而知蘅顾不得这些,瞳孔一缩便坚定道:“让我回去。”
那大魔并未多言,只是逐渐消散了身形,而在它彻底消失不见一瞬,知蘅只觉天地骤然颠倒,如同被从一汪温热轻浮的水里被捞起来一般强硬地被塞回了四肢,趔趄半步才站稳。
眼前明晰一瞬间,她先是看到了虞钦的身形——黑衣青年被不断来袭的冰锥追杀地伤痕累累,手臂小腿上都有鲜红的血痕,一手紧紧抓着未出鞘的棠溪剑躲闪着。
在对上知蘅眼睛的一瞬间,他似乎也注意到知蘅意识的回归,半分笑意还没来得及攀上眉梢,神色骤然一变——
“仙君!”
知蘅刚刚寻回的身体主导权,还没握严实的时候脑海中蓦地警铃大作,仓促间只得抬起头来——只见数根凌厉无比的冰锥正朝向自己,霎那如离弦之箭袭掠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