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痴愚(一)
一连七日,知蘅都没有收道任何消息。
周遭似乎是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和之中,唯有明眼人才能察觉出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滞感。这些天来知蘅亦是常常被那噩梦所扰——梦中或是狰狞恶鬼,或是大魔鸣叫,不眠不休地摧残她的心智。
而虞钦也有意地去躲她,自己缩在角落里研究棠溪剑法,两个挤在小屋中的人七日之中竟是鲜少交流。
知蘅总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虞钦——自聂蹊提及棠溪剑铸造时亦有魔气掺杂其中之后她便耿耿于怀,加之当时虞钦屠戮县令府时那异于平时的戾气,她很难不将二者联系起来。
虞钦本便是个执念深重的人,魔气有爱极了这种心性,难保他不收棠溪剑影响……
她想与虞钦说这件事,可青年自从那日仓促冲动的一吻后好像就见不得知蘅的脸,借口一句去练剑后便逃似的奔到屋外开始扬剑斩雪,“簌簌”带起风声一片。
知蘅无奈,唯有叹息一声。
然而并没有叫她等多久,谈论这件事的契机便来了。
那日正巧月圆,空中又无雪,凉白的月光如轻纱一半蒙盖在雪地上,寂然一片无声。
知蘅从浅浅的闭目调息中醒来,看向火堆那边靠着墙睡过去的青年——虞钦正环臂靠在墙上,脑袋歪到一边,平稳地呼吸着。
他平日里那般锋芒毕露的模样,唯有闭起眼来时才显露出几分清俊的温和,借着火光暖融融的亮色,终于是有了些许能近身的柔和感。
知蘅瞧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下——笑完之后,她又是一愣,满眼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是没反应过来方才自己为什么要笑似的。
就在这时,虞钦忽地蹙起眉来低低地闷哼一声。
知蘅回过神来,起身上前两步去瞧他,却见青年眉头越压越低,神色中竟流露出几分烦躁与恐惧来。
他怀里的棠溪剑也有所感应般开始鸣动着,发出极小的声响。
知蘅以为他做了噩梦,正向伸手把人叫醒时却忽然察觉到一抹猩红自棠溪剑中逸散而出——
她心下一惊,急忙按住虞钦的肩膀道:“虞钦!”
眼前的青年倏地睁开眼,清澈透亮的瞳孔边竟是蔓延开了一圈一圈浅淡的红色,显得整个人妖冶非常。
知蘅眉心一蹙,不好的预感登时涌上心头。
果不其然,虞钦在看清她的瞬间瞳孔一缩,随即面色痛苦地垂下脑袋,一手撑着额头,双眉拧在一起,喉咙里碾出低哑的□□来。
知蘅定下心神道:“凝神静气,先将棠溪剑放下……”
她话还未说完,听见要自己将棠溪剑放下后的虞钦猛地开口低吼道:“不放!”
知蘅一愣,刹那间只见眼前青年蓦然换了神色,眼神冷厉地看向自己,只一个照面的功夫陡然拔剑出鞘!
好在知蘅早有防备,余光里寒芒一闪的瞬间轻盈起身后掠,白衣飞扬间与剑风擦肩而过,立于小屋的另一端看向双手持剑的青年。
他似乎陷入了什么梦魇幻境之中,周身不加掩饰地散发出浓烈的杀气,削铁如泥的剑刃指向自己,随时准备致命一击。
“魔物……”他眯起眼看着知蘅,咬着牙狠狠道:“都该死!”
——魔物。
知蘅猛地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棠溪剑本便为斩杀魔物而生,其中信念非比寻常,而虞钦被棠溪剑中的魔气所影响,无限放大了这份执念,竟是开始敌我不分地攻击起来。
自己身带魔魂,这些相处的日子他与棠溪剑间的对抗怕是不好受,坚持了这么多天,终于叫棠溪剑钻了个空子。
她理解之后的一瞬虞钦便持剑攻上,动作之间带起的风浪竟将火堆都扑灭!
知蘅不想伤他,只得飞身躲闪,上下起落间落在了屋外的雪地之上,神色复杂地看向追出来的青年。
他不依不饶地继续提剑来追,知蘅躲闪之间想着如何将他从梦魇中抽出来,而虞钦剑势忽然凛冽起来,剑光道道乍现!
知蘅一惊,扬袖掀起雪幕来阻隔——一时间,只见本该平静祥和的夜色中碎雪弥散,月光穿插其中折射出剑刃的寒芒,虞钦欺身掠过雪幕追来,手腕翻转间挥剑劈斩!
知蘅凝神运气踏雪而起,足尖于棠溪剑尖一踮便飘然跃开,白色衣袖翻转间似云似雪,轻极盈极。她两指并起指向虞钦,顿时只见数条冰链桎梏住青年动作。
而虞钦握着剑奋力挣脱两下,瞳孔中的红色愈发浓重起来。
知蘅落在他面前,神色凝重地一指点在对方额间,果不其然察觉到了虞钦体内乱作一团的灵息。
几条冰链缠上棠溪剑,意图将它从青年手中扯开,可虞钦握得紧之又紧,连骨节处都泛出了白色。知蘅尝试着开口劝道:“松手,你这样下去只会被影响地更深。”
虞钦混沌一片的眼睛死死盯着知蘅,眼中好似没有那个蓬莱仙人,只有魔尊残魂在对自己叫嚣着。他头痛欲裂,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斩尽魔魂!
电光火石之间,棠溪剑剧烈鸣响,知蘅意识到不对后飞速伸手抓住青年肌肉紧绷的手臂,低喝道:“虞钦!”
这般情况还要强行抵抗的话这条胳膊都不想要了吗!
青年置若罔闻,抓着棠溪剑的手臂依旧不要命地妄图挣脱冰链桎梏,哪怕连骨节都发出“咔咔”的骇人声响也不闻不问。
知蘅只觉他的手臂颤抖地不像话,满目焦急地在棠溪剑和虞钦间来回看着,最终还是被手下青年打颤的小臂扰乱了心神,一咬牙撤了他半边冰链。
桎梏消失一瞬间,青年霎时扬臂攻去!
饶是知蘅有所准备,灵息化剑与其相抵,却还是被那蛮横的剑气所波及,踉跄着后退两步,心中暗道不愧是棠溪剑,只一击便叫自己狼狈至此。
虞钦半边身子还叫冰链缠着,他冷冷瞧了一眼,便扬起棠溪剑来意欲斩下,丝毫不顾会不会伤到自己——知蘅一惊,匆忙拦下这荒唐的一剑。
只听“叮”一声,棠溪剑与冰刃相击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虞钦漠然地看向知蘅,瞳中折射出骇人的冷色。
“魔物,休要再耍花招。”
他一字一顿道:“还不伏诛!”
知蘅心下一沉,也停下了动作,紧抿着嘴唇望向虞钦。
——如果是自己的存在激化了棠溪剑的话……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垂下眼睫敛去神色,只思索不到半刻便再抬起眼来,瞳中带了些孤注一掷的决然之感。
——那便赌一赌。
有云蔽月,莹白的月光斑驳地洒落在雪地上。
知蘅忽而上前去,毫不犹豫地走向浑身戾气的虞钦,在二人仅有几步之遥时倏然抬手撤去了另半边冰链。
冰链消失一刹,只见虞钦如惊鸿照影般提剑刺去,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知蘅则站在原地,电光火石间捕捉到那卷携着刺骨杀气的剑光,最后关头猛然抬手一挡——
“嘶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在静谧的雪夜中格外突兀。
在一片寂静中,“嘀嗒”的响声忽而响起,二人脚下洁白的雪地上接二连三地绽开了殷红的血珠,如红梅般诡谲地妖异。
知蘅趔趄着后退半步,拼了命才站稳了,血肉分离的痛感几乎所一瞬间侵占了所有感官,在她不知不觉间冷汗已经滑下了脸颊。
那柄棠溪剑捅进了她心口的右上三寸,若不是自己方才挡的那一下,怕就是已经穿心而亡了。
持剑的人好似没意料到她会站着当靶子,神色中涌上了几分迷茫,在看到白衣仙人胸口衣衫上乍眼的鲜红之后眼皮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即刻抽出剑来!
棠溪剑离体一瞬,赤色的血液便争先恐后地染湿了视线中的白——白色的血,白色的衣,白色的人。
知蘅被那抽剑的力道一带,两腿脱力地跌坐到了雪上,身下刺眼地蔓延开格格不入的红色。
体内的魔魂在翻腾着,叫嚣着,被棠溪剑灼伤了一般四下作孽起来。她狼狈地想点穴止血,又被魔魂扰得心神俱乱,眼前虚晃晃地没了边界。
好在虞钦刺出那一剑后好似被白衣仙人的血钉在了原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满身狼藉跌坐在自己面前的知蘅,握着棠溪剑的手逐渐颤抖起来。
他忽然喃喃低唤一声:“仙……君?”
知蘅一手捂着伤口低喘着,费力的眨眼才辨识到了这句话,心口的大石终于放下去了些。
只听“扑通”一声,竟是虞钦将棠溪剑丢到了一边,自己惊慌失措地跪在了自己面前,两只手简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痴傻了般只顾得一声声地叫着“仙君”。
知蘅好容易顺了气,哑声道:“先……先止血。”
虞钦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替她点了几个穴位,而后脑袋里飞快搜寻着学过的急救术法,不管三七二十一往知蘅伤口施去。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现在自个儿的表情有多失魂落魄,一副方寸大乱的模样。
好在虞钦在荆云门的三年也没白呆,知蘅伤口处的血好歹是止住了——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泛着血腥味的凉气,头晕目眩地喃喃道:“我……先歇一会儿。”
话音未落,耳边只听青年焦急的一声“仙君”,知蘅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