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在大越朝的户部，市舶司不是唯一管税务的衙门，除了市舶外，还有田赋、盐铁等司，分管天下税款征收取用。
然而，不管哪一块税收，其实都存在着一定的例外。
比如开国时，赏给勋贵的田产不必交税，萧家自己就有这样的一片祖产。边疆小国、部落的使者不必交税，遭遇大灾的部分州县，在朝廷批准后也可以免税。
另外，当朝的几位皇子公主，还有皇帝赏赐其母族的产业，也在不用交税的范围内。
范涵远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着那扇屏风。
“五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记得清清楚楚。
三艘船分明就是宝辉楼的，上面还挂着萧家字号的小旗。可萧青鸾这种冷静从容的态度，仿佛毫无畏惧，越想越叫人生疑。
难道……这批货还会和哪位殿下有关系么？
萧青鸾轻笑了一声，满意地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即使隔着屏风，她也能看到，范涵远刚才几乎吓得跳起来了。
显然，这点可能性，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到！
“范大人何必一惊一乍呢，你的判断没有错，船是萧家的，做事的人也是萧家的。可这批珍奇货物是谁定的，你果真知道么？”
不等对方回答，她抬眼示意，让珠绣拿了一封书信来。
浅粉的信笺展开，特制的纸张上，是明显的公主府凤凰暗纹。
她一挥手，就把东西送到钟氏和萧启面前，让他们细看。
“那些货品不少都是公主托我采买的。尤其是里面的紫檀、楠木，更是从南方各岛的高山上采伐运来，一块木料就价值千两。”
“若是范大人熟悉礼制，就应当看得出来，一般的豪门富户根本用不得如此大块的极品木料！”
“婶娘和叔父不妨念出来，比对一下，看看价值是不是占了总货品一半？”
钟氏一看那书信，眼珠飞速转动。
欣喜之下，她顿时就笑出了声。
“我就说么！范大人肯定是误会了，这般大惊小怪的。我们青鸾受长公主赏识也不是一两天了，帮着买东西算得上什么？”
范涵远脸色青白，手指渐渐握紧桌角。
“但萧家并不在皇商之列——”
“萧家有永宁侯爵位，为上分忧，世所当然，又何必非要与皇商同列。”
萧青鸾打断他，淡淡道，“你是不清楚，现在连太医院、御膳房都时不时要来找萧家。偶尔有什么新品售卖，宫内贵人还特地找人外带呢！”
范涵远一阵晕眩，差点喘不上气。
他直勾勾盯着钟氏手里精美的书信，胸口血液，如同波涛翻涌一般憋屈。
真相怎么会是这样？
萧青鸾居然不声不响间，就已经和长公主搭上了线！
虽然他很不愿相信，可那信纸自带暗纹，外表特殊，分明就是从公主府流出来的。如此大的名号，萧青鸾也肯定没有胆子伪造。
范涵远突然后悔了。
这上门要钱平是非的一招，越发显得自己不知深浅，胆大妄为。
他不但没有名利双收，还像极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萧启略一比对，长舒了一口气，笑着摸了摸胡子。
“说到底，这也确实是青鸾不够谨慎。帮公主殿下做事，有什么需要遮掩的？”
他完全无视了范涵远，扭过头，就对屏风后的萧青鸾谆谆教诲。
“下次记得找公主府的家相商议，叫他们拿信物来。”
“这是为何？”
“有正式的信物，商队的人就能住官家驿站了，一路上也省点嚼用啊！”
萧青鸾：“……叔父说的是，我明白了。”
做代购还要白嫖皇家物流系统，叔父可真不愧是官场老油条，便宜没蹭够，黑还是你黑。
“既是一场误会，范大人可以放心了。”
矛盾被化解，钟氏放下心来，脸上重新露出了不满。
原以为范涵远是好心相告，要协助自家填补漏洞，弄了半天，原来是个搞不清状况的恶客，差点让她白白花了一大笔钱。
那可是一万两！
青鸾得花多少精力去挣啊？
现在，她是一秒都不想看到范涵远了，放下书信撇了撇嘴，就毫不客气地开口赶人。
“来人，送客吧。”
范涵远木着一张脸，笔直地从位置上站起，抱拳行礼。
“叨扰诸位了，不必相送，我自己走。”
从侯府大门走出，他脚步匆匆，嘴角都抿成了一条线。
原计划抓到把柄后，就替二皇子狠狠打压一下萧家的气焰。最次，他自己也能打一次秋风，混点银钱到手，好应付李家的反复索要。
可他没想到的是，萧青鸾还能这样四两拨千斤，借着长公主的势，轻易就把问题给化解了。
对方是堂堂公主，一介小官能有什么办法？
公主借萧家的渠道买奢侈货物，即便是二皇子，也不能公开反对什么。
而那笔钱，无论如何是诈不到了！
范涵远回头，不甘地看了一眼“宁远侯府”的牌匾。
心口刚刚充满的骄傲、勇气，自得之感，再一次被打落谷底。
还以为自己身居要职，待遇就会有所不同。面对侯门大户，他也能直起腰杆，受人尊敬，与这些世家大族之人平起平坐……
看样子，是他的分量还不够！
……
“姑娘记性真好！商队去南海郡都是夏天时的事了，各种文书好久没用上过。我一下听到，头脑里都是懵的，更想不起里面还有一封公主府寄来的信了。”
萧青鸾屋内，管文书信件的丫头司简捧着小脸，一脸佩服。
“没想到姑娘却记得清清楚楚，没两下功夫，就自己把信件给找到了！”
“咱们姑娘的厉害之处还不止这些呢。”
珠绣收拾着果盘，听到这里，笑着拿指尖戳了她一指头。
“你呀，可别一直傻吃傻乐的，眨眼间十六了，多学点姑娘的本事吧！”
“珠绣姐姐越来越会教训人了。”
司简噘着嘴嘟哝道：“昨儿个姑娘做的布丁，你抢的明明比我还快……”
“要死，看我不打你这张嘴！”
珠绣羞红了脸，马上伸手去掐她，“怪不得方才掉链子，平时光记吃的去了吧？”
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远远看到这一幕，萧青鸾弯起唇瓣，眉眼之间流露出一抹欣慰。
这些丫头虽然各有职务，但也只有十来岁，还存着几分幼稚天真。因此，她们工作上偶尔疏漏，萧青鸾也不会严加责罚。
就比如说这次。
司简的记性靠不住，但胜在刻苦，对自己也非常崇拜。萧青鸾知道，她嘴上似乎没心没肺，但实际上一定很内疚。
被珠绣一刺激，今晚估计又会点着油灯，在书房熬夜做文案工作了。
“能够吸取教训，有一份愿意付出的心是最重要的。”
萧青鸾步入屋内，对司简眨了眨眼，笑道：“想做一名好副手，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啊。”
看到她的身影，几人很快收敛笑声，迎了上来。
“姑娘今天走了很多路，腿不疼吗？”
“还有一点，但是不影响走路，想来明天就不要紧了。”
萧青鸾摸了摸大腿，无奈地一笑。
对于这幅养尊处优，身娇体弱的身体，骑马真是一件危险的事。就算和宣凛风驰电掣，听着风声狂奔的感觉很酷，她也不打算再来一次了。
最好，得找个机会从头学起，把基础的控制技巧补上再说。
把学习骑马的事先放到一边，萧青鸾提醒珠绣，准备一份精致点的礼物。
“明天……不，后天，如果不下雨，我就得去公主府一趟。”
“姑娘是要去告知公主么？”
“嗯，这次的事确实该提醒她。”
萧青鸾严肃地点头，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古怪。
范涵远背后的人，可是那位势力庞大的二皇子。
自己和公主联系紧密，这个消息，想必很快就会传到他耳朵里了。
那他知道公主购买物料，还尽是些昂贵奢侈之物后，会不会想办法使绊子？
舞弊案后，吴贵妃母子都被冷落两个月了，随着皇帝身体恢复，想来他们一定会找个机会重返朝堂。拿公主做筏子，显然就是一个好办法。
“好的，我马上就去和二门上的人说。”
办起正事来，珠绣马上变得认真，点了点头。
“不过姑娘，礼物您还是自己选吧？我觉得公主什么也不缺，想来一般的金银珠宝入不了她眼。太贵重的珍奇古董，反而显得我们阿谀谄媚，不够亲近。”
“你说的也对。”
萧青鸾点了点头，笑着同意了她的意见。
公主给她的印象很深刻，她给公主的印象也一样。其实这段时间，萧青鸾和宣紫虽未见面，书信往来却很频繁，还交换了好几次节庆礼物。
两人抛却地位差距，已经算是互相认可，可以互道心事的好笔友了。
只不过，萧青鸾私下投其所好，聊的内容都比较刺激。
知道宣紫为人爽快，且喜好戏剧、丝竹、美酒。她便在书信里反复鼓动，让宣紫亲自撰写戏文，参与创作，投资书坊扩张，选拔优质作者……
咳，总之，到现在为止，宣紫通过钟灵书坊，用化名出版传奇小说，已经很有几分名气了。
就连公主府上的乐师、女先生，也“著作等身”，有好些作品被辑录成册。
这种情况下，送点特别的礼品，应该更能拉近这段关系。
思前想后了许久，萧青鸾决定做一套人物画册，就画宣紫笔下亲自写过的人物。
这份特殊礼物，她选择求助于萧衡。
抱着一大盒崭新的毛笔、颜料，萧青鸾笑容甜美，来到了萧衡的书房里。
萧衡最近忙于公务，编纂前朝史书，书案上堆满了各种不同的书册，人也是一副沉浸其中，眼神发愣的感觉。
“哥哥在翰林院忙就算了，可也不能整天看这些呀！”
萧青鸾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他面前的光线。
“不如来帮我画几页插画，顺便转换一下心情，愉悦一下耳目，怎么样？”
萧衡抬起眼来，看了一眼她找出的书。
“《燕山侠女传》《狐仙问情》《牡丹女梦游中土》……这都是什么街头巷尾的村话？”
“别在我这个妹妹面前装，这几本太时兴了，你身后的书架明明也有。”
萧青鸾笑眯眯地说完，不管萧衡脸红咳嗽，立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哥，你人物画得一直不错，最近又和画院的先生们交流颇多，帮忙做一份角色设定怎么样？”
“角色设定？”
“就是把这几本书的主要角色形象画出来，不是普通的绣像图，也不是小人书的那种故事画。我描述细节，你得按照要求，画出特色，还画出角色不同的动作，风韵。”
萧衡“哦”了一声，对这说法颇感新奇。但他转念一想，眼睛就微微眯了起来。
“这么郑重其事，应当不是为了书坊印新书吧？特地请我，你究竟是要画了给谁？”
“……长公主殿下。”
感叹于他的敏锐，萧青鸾只好干笑两声，乖乖承认。
“哥哥也听说范大人上门的事了吧？公主也算是帮了我们，我应当去她府上拜访。听说她酷爱这些评话、传奇，我就想着，要送一份特别点的礼物给她。”
萧衡冷哼一声，“奇技淫巧，不知所谓。你就不能照惯例，准备些简朴实用的礼物么？”
这就是不答应的意思了。
萧青鸾叹了口气，委屈地包好自己的各种工具，低着头打算离开。不料，身后的萧衡又在桌面上敲了一下，不满地发出“咚”的一声。
“怎么马上就走了？”
“既然你忙，我也不想打扰你看书嘛！”
看着萧青鸾纤细修长的背影，她拔高声音，仿佛赌气般扶着门不回头，萧衡纠结片刻，俊秀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一丝无奈。
“我……我也没有说我现在很忙！”
萧青鸾微微一笑，给自己默默点了个赞。
教会这个古板小学究直来直去，对家人好好说话，要从日常行动开始。
萧衡方才的眼神，分明就是很感兴趣。那对她直说就行了，何必在自己人面前故意装正经呢？
“那就拜托哥哥了！”
萧青鸾深吸一口气，回头灿烂一笑，“等我回来给你做川贝冰糖炖雪梨，一定会又好吃又下火。”
萧衡这才察觉到自己中了套路，不禁耳朵一红，恼怒地瞪了萧青鸾一眼。可妹妹的笑容又叫他没法真的生气，只好勉强点了点头。
“那我就等着慢慢品尝了。”
……
一天后，带着一本薄画册，萧青鸾到了公主府内。
“太好看了！还是青鸾你品位不凡，这正是我想象中的燕山女侠，双刀飒爽，策马飞奔。”
“还有这牡丹仙女！身上的璎珞装饰别具一格，世上从没有过这样的装扮，难为你天马行空，琢磨得这么细致。”
宣紫笑声爽朗，合上那墨色画册。
她看萧青鸾的眼神，就如同看到了唯一知己一般。
“你们家最近如何？我听闻有市舶司的人找你麻烦了，若有其他需要，你就尽管向我提！”
萧青鸾笑着答应，将范涵远寻衅细节和盘托出，与她详细分析了一遍。
“多谢殿下关爱，市舶司一事不值一提。只是您也需要注意，别被无事生非的人上表弹劾了。”
宣紫蹙着眉频频点头，金冠上的紫水晶串珠一晃一晃的，闪动着耀眼的光辉。
“你说的有道理。那吴氏贱婢最爱这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二弟府上是何等奢华，她从不提及一句，可其他人只要举动逾越了半分，她便瞪着大眼，恨不得活吃了人似的！”
“不过你放心，今天晚上我就进宫禀明这件事。只要这些货物过了明路，她就没办法拿来为难我了。”
“那就好。”
萧青鸾吸了口气，忙出声提醒宣紫。
“不过殿下，骂人时别直接当着外人骂呀。”
这贱婢来，贱婢去的，知道的说她是看不上吴贵妃等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才是宫斗主力军呢。
谁知道这附近是不是隔墙有耳，不管怎么反感，嘴上还是谨慎点为妙。
“这有什么关系，青鸾你是正直之人，肯定会守口如瓶的。”
宣紫略微顽皮地笑了笑，在桌案上趴了下来。
“哎，还有一件事，你那个六妹究竟怎么了？”
“最近总有她的闲言碎语，一会儿说她要嫁给那个姓范的了，一会儿说范家看不上她了，还有人说她不是侯府亲生的，否则怎么会被过继出去？”
“你是不知道，这一类传言三人成虎，能变得多么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