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祸起神雀(8)
(八)冰虞氏芸
天凌峰坐落于天绫园中心,其四周环绕着一片起伏平缓的低矮山丘,从天凌峰山麓往上三分之一处布置着亭台楼阁,隐没在茂林阴影中时隐时现。再往上三分之一是玉绫花园,这里精心培育着来自两界各种有名的奇花异木。青绫宫便是与玉绫花园以一条花廊为界。这条花廊由巧妙的阵法组成 ,外人闯入只会在里面不停的兜圈子,然后回到原点,需得专人引领才行。
天时尚早,一个青衣女孩踏着天边的红线轻轻飘来,仿佛花园中的一个小小精灵,要赶着沐浴晨光。她看了一眼花廊,想也未想便踏了进去,身影疏忽消失。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女孩从里面出来,却已不见来时轻快自信的模样,小小的手臂抬着不断擦拭眼睛,仿佛不这样做,泪水就会停不下来。她哭哭啼啼着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捡起岸边的卵石使劲往水里砸,平静的水面炸了开,倒映在上面的自然风景支离破碎,不成形状。
女孩奋力地扔着石头,手臂酸痛也不停下,因为她的心情真的糟透了。为什么?为什么红绫居明明可以轻松化解这场危机却什么都不做?为什么鸾凤明明可以参战,风婵却说不行?为什么红绫谷明明有那么多训练有素的军队却不派他们参战?那么多国人战死沙场娘却无动于衷?为什么......
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把她手里的卵石夺走了,女孩哼地一声就要逃开,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拽住拘在了怀里。女孩一阵打闹,然后伤心地抽泣起来,许久许久,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娘,芸儿不好,让您烦扰了。”
乐溪温柔地拂拭着女儿眼角的泪痕,望着她迷茫不知所措却又坚强的眼神,心中感到一阵酸痛。
“芸儿啊哪里都好,就是......”乐溪贴着女儿耳边柔声道,“忘了向娘撒撒娇了......”
女孩的脸立刻涨得红灿灿的,天边那抹红霞都要羞了几分。她把脸埋在母亲怀里,享受着甜蜜的温度。自开战以来,她知道母亲每日要处理庞大的事务,为了不给母亲添麻烦,她变得越来越独立,越来越坚强。不仅加入了红绫居,跟随木姐姐学习灵术阵法,还到军中用着拙劣的灵术救治伤员。她怕自己会让母亲分心,就连日常的见面也不过两三次罢了。
“娘......”她甜甜地叫着,意识竟有些朦胧,当她觉得不能够再耽误母亲的时间时,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醒来发现自己枕在母亲腿上,母亲万般慈爱地抚摸着她的脑袋,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令她十分享受 。疏忽间,她猛然想到这样宁静美好的时光有可能一去不复返了,想到那些浴血杀敌的将士,她的眉头便再难舒开。
“天塌下来,有娘顶着呢!”乐溪心疼地抚慰着。
“红绫居为什么冷眼旁观?”女孩直截了当,问出心中最大的困惑。
“外敌环伺,自然不能让敌人摸清了我们的底细。”
“外敌?”女孩不解,千年来,除了个别时期,哪有国家对冰虞出动过一兵一卒,就是连摩擦冲突在她的映象里都是没有过的。
“看得见的敌人正如朱襄国那样,无非是觊觎这里的财富罢了,没什么可怕的。看不见的才是真正的豺狼虎豹,她们想消灭这里,无论红绫居还是冰虞国。她可能是一个织华国,可能是一个华夏联盟,可能是一个地界,也可能是整个太灵世界。红绫居做的事情已经挑战了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则秩序,她们不会再继续袖手旁观了。面对这样的对手暴露自己的实力是不明智的。”
“所以风婵姐姐布置血鸾阵的目的是为了威慑以织华为首的势力?”
乐溪从她的眼中看到一丝淡淡的失望,只听她冷冷地说:
“国破家亡了红绫居也不出手么?”女孩情绪激动,涨红着脸,“半月来,有多少父亲母亲孤独终老?有多少妻子丈夫失去一生挚爱?有多少儿子女儿无人照料?这些,红绫居都瞎了假装看不见么?”
乐溪震惊于女儿会有这样的言论,心中霎时浮现起姐姐的身影来。
“若果真如此,芸儿又能做什么呢?”
女孩站在溪边,目光随溪水流下山峰,汇入贯穿冰虞城的红绫江中,江的两岸,本该生活着无数安居乐业的国人,此刻他们正深陷战火的屠戮,父母祈盼无望,夫妻相聚无日,子女孤苦伶仃......
“若果真如此,我冰芸必为芸芸众生荡平红绫居!”
乐溪噗地失声大笑起来,心中叹到:“姐姐呀,你可后继有人了呢!”
冰芸却自觉说错了话,一阵羞恼,怯怯懦懦地不敢再说,扯了扯母亲的裙子,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乐溪蹲下身子与女儿平视着,严肃而怜爱地说:“看来,娘得再努力一些了,为了芸儿将来能够顺心一点儿。”
“为何?”
“因为啊你是冰虞氏芸,而非红绫氏乐芸。”
冰芸全身激颤,一股热血流奔周身。虽然只是姓氏的简单区别,却代表了截然不同的含义。在织华文化传统中,人的名字往往由“氏”、“姓”、“名”三部分组成,“氏”代表了氏族部落,也可以是国家,比如冰虞人便以“冰虞”为氏。“姓”则是部落中支部的名称,或者国家称谓的简化,冰虞人便是将“冰虞氏”简化为“冰”姓。“名”自然便是父母长辈给取的了。一般情况下,在郑重的的场合会氏姓名连用,若相互认识,便可直呼姓名,只有关系亲密才会直接唤名。在冰虞国,冰虞氏冰姓是国氏国姓,红绫氏乐姓则独属于红绫居,外人不能使用。乐溪此时称呼女儿冰虞氏芸便是肯定了她作为冰虞国人的理想抱负。
冰芸轻轻一吻母亲额头,坚定地说:“芸儿必不让娘失望!”
乐溪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表示对她远大志向的肯定,然后神秘一笑,“在此之前,芸儿是否还忘了一事?”
冰芸摸不着头脑,晃了晃脑袋。
“随我来!”
乐溪牵起她的手往青绫宫去了。
在外人想来,青绫宫作为红绫居的核心,定然是楼阁殿宇金碧辉煌,但那只是世人刻板的误解罢了。青绫宫实际上是一座清幽宁静的学府,面积因山势所限并不算大,但也因此各个学宫之间错落有致,加之山巅云雾缭绕,别有一番出尘意境。
各个学宫各有专精,有的研究灵术,有的研究阵法,有的研究政治,有的研究军事,有的研究音律......等等,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所代表的是太灵世界的顶尖水准,只是因为人们心性淡泊而往往不为世人所知,要不就是以红绫居的名义远播天下。渐渐地,红绫居的成员有了一个专属的称谓:“红绫女”。顾名思义,红绫居的成员自然都是女性,她们有的身负经天纬地之才,有的名动一方,有的甚至曾是一国之主......但无论之前何种身份,入了红绫居便只是红绫女,世间的名利财富都成过眼云烟,思之令人发笑。在这里,她们只一心埋首于自己的喜好,不求闻达只图喜悦。
乐溪与冰芸穿过漫长的青石阶梯,直达青绫宫的最高处。冰芸托了母亲的福多次流连于青绫宫,自然没了初见时的兴奋与激动 ,加之内心深处对红绫居的厌恶已生,对往日那座心心念念的学宫竟是视而不见,嘴里哼哼唧唧,惹得乐溪无奈的笑笑。
“这就是鸾台呀?”冰芸好奇地打量起来,所谓鸾台,不过是一块青石台,四周的景物也无甚奇特,只是石台的地面上刻着鸾凤翱翔的姿态,在它周围,有着数量极多的各种颜色的凤凰环绕着它盘旋起舞,构成一副宏大的百凤朝鸾图。
冰芸从木姐姐那里得知,鸾台里栖息着数以万计的凤凰,这些凤凰中有些灵性极高,是可以缔结守护关系的。红绫居的规矩,正式加入红绫居的红绫女,只要没有守护灵兽的都可以入鸾台寻求机缘。冰芸虽然跟随木姐姐已久,但还没有经过红绫女的考核,所以这时候来到鸾台,心下是窃喜万分。
乐溪见她急不可耐的模样,手中结印,一道灵光射入鸾台地面的鸾凤眼中,只听空气中一阵微微地噼啪声响,阵法徐徐启动。冰芸赶紧拉起母亲的手,窃喜着进了阵中。
女孩发现,阵中已是另一番天地。山川河谷江河湖泊应有尽有,最奇妙的当属天幕上日月同辉的奇观,还有两道环形的彩虹从西边一直延伸到东边,偶尔几只凤凰从里面飞落地面,冰芸的目光随即被吸引了过去。她发现这里面栖息的凤凰数量当真比她想象得要多得多。远处不说,便是眼前就有数百只了,有的卧在湖边神态慵懒,有的梳理着羽翼专心地打扮着自己,有的正要翱向天际,双翅徐徐展开......
“娘,我......”女孩磨磨唧唧,好不容易开了口,“我可以选一只做我的守护灵兽吗?”
“当然啦,今天带你来呀不就是为了这个?”
“好耶,娘真好!”
冰芸一吻母亲脸颊,立即按学过的知识结起手印,将自己的一切都凝聚在一粒小小的光点之上。呼地一声,光点飞向远方的天空,一声炸裂迸射开来,化作斑斑驳驳的光雨竟是笼罩了这片广阔的天地。许多凤凰闻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漠不关心地继续自己的遐思。冰芸把这一切看在眼中,气得跺脚,却是毫无办法。
随着时间一点点溜去,冰芸期待的眼神渐渐暗淡了下来,但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还在坚守,犹如风雨飘摇中一只倔强的萤火虫发着微弱的光芒。“凤凰呀凤凰,你快过来呀。不然......不然我可揍你咯!”两手握成拳头,真有跃跃欲试的样子,却苦于找不到具体目标。
乐溪看得呵呵笑,冰芸就作势把拳头打在母亲身上。
“你这样是不对的哦!大海捞针哪有这般容易,你就是在这儿等个十年八年,也不会有凤凰回应你的。”乐溪指点说,“灵兽之所以会和人缔结守护关系,看中的首先是人的道心,然后才是这个人,前者是先决条件。你应该这样......”
冰芸当即按照母亲的指点,盘坐下来像平常修炼感悟时那样融纳天地灵炁。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一只沉睡中的凤凰徐徐睁开了眼睛,冰芸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的目光。
要说清人与灵兽的守护关系,就不得不提及“道心”这一特殊物什,而要说清“道心”,又不得不提女娲创世和宇宙本源。
混沌之初宇宙之前,有“道”生成,“道”无中生有,孕育了虚、元、清、浊四大本源灵炁,虚灵炁赋予万物以灵性,元灵炁赋予万物以慧性,清和浊灵炁赋予万物以形性。正是此四大灵炁构成了最初的混沌宇宙——太灵宇宙。其中清与浊灵炁是一对天生的劲敌,都试图吞噬对方而壮大自己。因此二种灵炁的相遇往往因势均力敌而引发剧烈的爆炸。爆炸之后的灵炁残余在虚元灵炁的影响下巧妙的混合在了一起,并逐渐聚合成庞大的气云。经过漫长时间的演化,气云中开始诞生星辰,又由星辰衍生出了现在的宇宙。
太阴元灵创造太灵界后,其魂魄分而化九,其中太弇、太淄、太嬘机缘巧合下化形为人,后太弇生育弇兹、华胥、姱娥三女,太淄生女缁衣和儿大巢、九黎,太嬘生子燧人、雷泽、仇夷。太弇、太淄、太嬘死后,其自身灵炁幻化万千人,形成了太阴九族。女娲便是华胥之女。一万年前,女娲得悟大道,与太阴元灵神思相通,开启了创世纪元。
据《上元经 》中记述,女娲以清浊灵炁为生命塑形,以虚元灵炁为生命立心,是以成天下万兽。后将其法用于人而不可得,遂改四炁为心,是以天下人出走华胥。这虚元之心和四炁之心,就是人们常说的“道心”。道心实际上就是一颗灵炁心脏,人人生而有之,其可自行融汇本源灵炁,并将其转化为灵气通过灵脉循环周身,潜移默化地改善着人们的体质,各个境界之间的寿命区分便由此而来。
在“四炁之心”中,除了道心本身,还有一片特殊空间,人们称其为“外道心”,也叫作“心境”。道心吸纳本源灵炁后将之转换为心血灵气存储于心境,心血灵气在其中凝结化血反哺道心,流出心境的心血灵气则转为九行灵气,也是人们能够直接使用的灵气。
兽之道心由虚元二炁塑造,虚元二炁本无形,因而兽之道心是虚的,无法像四炁之心那样形成心境,所以心血灵气自形成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外流。正是兽之道心这种“虚”的特性和人之道心“实”的特性,促成了守护关系的建立。这种关系是双向且唯一的,如同钥匙和锁,只有当一方损坏了才可能进行更换。在守护关系中,灵兽可通过这层关系进入人的心境,借助其中充沛的心血灵气滋补道心,修炼感悟乃至进化变异。人则可以驾驭灵兽,做到很多平时做不到的事情,比如飞天遁地什么的。当然,人与兽并非谁从属与谁,而是一种平等的关系,人会把自己叫作守护人,灵兽叫做守护兽,由此可见一斑了。毕竟,能够缔结守护关系的灵兽本身就拥有很高的灵性和智慧,岂会因为修炼而甘当奴隶。
冰芸隐隐然感到一阵奇妙的悸动,静心聆听,竟是自己的道心在鼓动,发出滴答滴答的有规律的颤音。她从未听过这种美妙的音律,虽然只是简单的律动,却无比空灵清澈,悠远绵长,仿佛来自远天来自更遥远的宇宙星海。她沉浸其中,忘乎所以,神识化入心境,自在地翱翔。
心境之物皆有心生,随着境界修为的提升,其空间也会愈加广阔,据说虚人之境能够包罗宇宙万象。不过目前的冰芸修为尚浅,就是贤人之境也遥遥不可及。因而她的心境只是一方小小的天地,或者说是她为自己建造起来的一座幽幽山谷。谷中清幽宁静,流水潺潺汇入中心小湖,湖心落着一座玲珑小亭,颇有一番简朴高洁的趣味。除此之外,谷中还有些花石草木作为点缀,但明显地缺少了些生机,看着有些木然。
冰芸正处在一种玄妙的状态,神识如风一般穿行在谷中。疏忽间,她所经过的地方百花齐放万树葱茏,显出一副生机勃勃的盎然。突然,她听到一声清亮高亢的鸣叫,磅礴有力却又细水流长。谷中竟是莫名其妙地添了许多不应有的生命气息,清脆的鸟鸣回荡山谷,翩飞的蝴蝶流连花丛,莫名的身影穿梭林间,时而有鱼儿跃出水面,带起一串珍珠般的水链,时而有飞鸟箭矢般冲入水中,刁起一条小鱼高飞天去......这样的生机冰芸此前只在书中见过,仰首对天空中翱翔的那只青色凤凰说道:
“是你做的?”
凤凰一声清鸣,谷中的生命们有所感应,立即随着引吭高歌,奏响混杂有力的生命之曲。在这曲声中,心境轰隆炸响,一座高台自冰芸脚下拔地而起,直冲九霄。冰芸环视四野,悠悠山谷早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连绵无尽的城市建筑,街上人影婆娑欢声笑语,一片太平昌盛。
冰芸对翱翔天际的凤凰说道:
“可不许反悔哦!”
凤凰又一声清鸣,恍惚间,冰芸竟是离开了心境,瞳孔中倒映着青色凤凰的丽影。凤凰素来以华美著称,比如色彩斑斓的九彩凤便大受人们歌颂。而眼前的这只却是一身青色,翎羽上间或有一些素色、赤色、缥色、紫色、褐色、白色、黄色、玄色的纹路,多呈环形间有扇形,每片翎羽上都呈现着不同的细微差异。冰芸注视着它,仿佛看到了山川万木之精都凝聚到了它的羽翼上,朴素无华却又充满了生命力,它既可以像水那样温温润润地滋育生命,也可以像火那样激激烈烈地焚烧生命。
冰芸不自主地伸出手去,凤凰低下头迎上她的手心,一团光芒闪动,硕大的凤凰竟是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在冰芸手腕上留下一串青色的手链,其上镌刻的模样正是刚才的凤凰。对于守护兽进入心境后遗留在外的物什,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这种物什会像长在肉上一样与守护人形影不离,这也是至今为止人们无法解释的一个现象。
冰芸抚摸着手链,望着上面华美的色彩,想到书中看过的传闻,内心狂喜不已,正要说话,却被母亲打断了:“不可说!不可说!”
“谢谢娘!”
“芸儿,”乐溪俯下身久久地吻了她的眉心,“生辰快乐!”
“呀!”冰芸惊讶,“我都忘了耶!”立马扑进母亲怀中一阵欢闹。
不久,母女俩离开了阵法,站在鸾台边俯瞰青绫宫,因其间云雾弥漫,映入眼帘的实际是一片断断续续的云海,天凌峰下的冰虞国,那就更不可能看到了。
“芸儿,关于红绫居,等你以后进了青绫宫自然都会知晓。”
“为何要进青绫宫?”冰芸脸上现出一丝不屑。
“青绫宫有一样东西,是你必须学会的。”
“什么?”
“天下。”乐溪没有再解释,而是指向下方的云海,“可站在这样的位置哪里能看到天下呢?”
冰芸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对红绫居而言,冰虞是一个国,而在你却是千千万万个百姓,千千万万个家庭,千千万万个生命。”乐溪肃穆而言,神情中带有一丝感伤,“娘能做已经不多了,惟愿能如当年娥莺国后为乐旖主女做的那样。”
“娘,女儿已经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冰芸铿锵誓言:
“虽万死犹不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