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第二日我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夏日的天气阴晴不定,天气预报总是马失前蹄。
我家以前住在气象台附近,有个巨大的气象球,每天晚上会用颜色预告第二天的天气。
红色是下雨,黄色是阴天,绿色是晴天,只可惜没准过几次。每晚睡觉前冲到床前看球的颜色是日课。
虽不准得厉害,我还是逐渐摸索出了一套规律。
我睡眼惺忪拉开帘子,窗外阴雨连绵,世界被蒙上了一层看不真切的细软面纱,如幻如梦。
我忽然又想起《万叶集》里的那首诗。
雷神の少し響みてさし曇り雨もふらぬか君を留めむ。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雷神の少し響みてふらずとも吾は留らむ妹し留めば。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新海诚的《言叶之庭》便是以此诗为灵感创作的。
这是一个关于雨,关于爱,关于勇气的故事。
我很佩服新海诚对于画面的掌控力和细节处的匠人精神,但剧本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言叶之庭》是他所有作品里我最喜欢的一部,和《万叶集》一样,基调都是物哀的悲歌。
主题曲是秦基博的《rain》,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听,再好不过了。
我打开微信,收到丸子的消息说因为下雨,kpoprandomdance延期了,室外场地,对于kpop的热情再怎么高涨也没人愿意淋雨。
还跟着抱怨了几句天气预报的见鬼,明明说好了是凉爽的阴天。
郑婉婷那边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昨天相亲不顺利,回家就和妈妈大吵了一架,今天被禁了足不让出门了。
我给她打了个简短的语音,安慰的话语显得苍白无力,只说过几天我去她家看看,也探望一下叔叔阿姨。
我没有着急走出房间,而是找了跟黑色的皮筋把凌乱的头发理了理,随意扎了个马尾辫,坐在了桌前。
打开和宋老师的聊天窗口,又听了一遍他念的诗。
《我能否把你比做夏日》,我查阅了几篇资料,莎士比亚在十四行里融进了怎样的情绪,四百多年后的我们要从何知晓呢。
别说是跨越了四百年长河绵延至今的思绪,我连昨晚宋清许的意图都一无所知。
严格意义上来说,宋老师其实不是理工直男。
他读过的书比我行过的路都多,高中时期的作文常常作为范文在各班传阅,不过由于晦涩难懂,对我们这群脑袋空空的人来说没什么参考价值。
我记得有年过年前,我从北京转机回小城,他那会儿正好留校在准备美赛。
我去清华找过他一次,不愧是聚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的地方,我半只脚刚踏进校园,就有种被升华了感觉。
他这种嫌麻烦的人当然不会主动参加正好在过年前几天的美赛,只是美赛要三个人一组,他被室友软磨硬泡实在没办法答应了。
美国大学生数学建模大赛,简称美赛。
我到现在都不太能想通,美国难道就只有这一个大赛吗?它简称美赛的话,美国高中生建模大赛要怎么简称呢。
孤陋寡闻的我那时候才第一次知道美赛的存在,查阅了几篇资料,觉得该改名“中国大学生建模大赛”,毕竟参加者的百分之九十都来自于我国,也是各高校保研加分的大项。
我记得最后是拿了个f奖,仅次于outstandingwinner。
我和他的两个室友一起吃了个饭,清华学子果然名不虚传。
他们在饭桌上讨论什么量子力学的曲率,我连一个标点符号的没听懂,只能一直维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我是傻子的事情一览无余。
他的室友给我看了篇宋老师给公众号写的文章,叫《当我们谈论科学,我们在谈论什么》。
开篇先从神经细胞起笔,然后说到量子力学,最后到哲学,每个字都是中文,连在一起给我本就不怎么发达的脑细胞来了一记重拳。
“宋老师,你这写的都是啥啊?”每往下看一行,我的五官就往里聚拢一点,到最后已不成样子,“我是不是没救了,我怎么一个字都看不懂啊。”
而他的回答是:“那是我写得不好。”
他的内心世界,他对于社会的看法,对于科学的态度,亦或者是对于人世间的感触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巨大冰山。而他表现出来的,漂浮于海面上的仅仅只有小小的一角。
他远比我了解到的要复杂得多。
隐于万丈深海下的东西,我触碰不到,就算偶然摸到了,传到手心的也只有刺骨的冰冷。我能看里面燃烧的熊熊烈焰,炽热通红,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我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便是这个意思了。
不过在最后的夏天,这些东西早就不重要了。即便精神层面上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物理层面上,他就在我身边。
看得到,摸得着,听得见,这样就足够了。
【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今天的kpoprandomdance因为下雨延期了】
我给宋老师发过去了一条信息。
很快就收到了回复:【昨天天气预报说是阴天的】
我:【一如既往不太准呢】
宋老师:【中午是准备去吃什么?】
我:【这也是个不幸的消息,郑婉婷被她妈妈禁了足,不让出来了】
宋老师:【因为相亲的事情吗?】
我:【要不然呢,太窒息了,我问你哦,为什么女孩子会这么难呢?姑娘们到底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
我听到的那么多无可奈何,抓心挠肺的故事,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女孩子,被家庭,被婚姻,被工作逼到走投无路。
宋老师:【社会环境所致,女生要难很多】
我:【所以你也感觉到了?】
宋老师:【从找工作开始就已经对女生非常不利了,加上根深蒂固的观念,层层压缩了女生的生存空间】
我:【你倒是看得很明白】
宋老师:【总体上来看,理工科的男生应该是能享受到红利最多的群体。女生的话,报考理工科的人数本来就不多,愿意继续科研,下工厂的就更少了】
我:【对不起,我拖了后腿】
我又想到我把半只脚伸进了科学的大门又缩回来的事,还是不能怪我,《wireless》得背全锅。
宋老师:【科研没有兴趣是不可能做得下去的,你的选择没有错】
确实如此,当年的我如果一意孤行继续走无线通信这条路,我应该已经在实验室用三尺白绫悬梁自尽了。
我:【宋老师,活动取消了,下着雨,你还要请我吃饭吗?】
醉翁之意不在酒,过了一个晚上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对kpop感兴趣,那么落脚点就是请我吃饭上,我想再确认一下,便故意问。
宋老师:【你中午有时间吗?】
我:【我跟我妈说了今天出门的,可以的,要改成中午吗?】
宋老师:【不是改成,是加上中午】
我:【???】
他在胡言乱语什么?
我拿着手机愣住了。
宋老师:【你去过市图书馆吗?】
他问了句废话,当然没有。
在我小学的时候,新华书店还没有因为经营不善和纸质书的衰退成了数码城。暑假为了吹空凋我也会拉上三两小伙伴,美其名曰去看书到书店呆一个下午的。
准确说不是去看书,是去看书的封面,我能把架子上陈列的书每本都拿出来摸摸看看,评判哪本的装帧设计最好看,至于里面的内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市图书馆离得有些远,我没去过,吹空调而已,还是就近好。
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了图书馆,听说这几年翻修过了,从小破旧成了高大上。
我:【没有哦】
宋老师:【那中午吃完饭,下午去图书馆看看吧】
估计是我捉急的文学素养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吧,二十一世纪的新青年,竟然会约人去图书馆,还是够新奇的。
我倒是对翻修过的图书馆有那么点小兴趣,经过昨晚的事,我也痛感得多看点书,便答应了下来。
和宋老师约了十二点半在小区门口见,吃什么再说。
我从椅子上起身,准备到客厅时,我妈恰好推开了房门。
“唐夕,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妈,都十点了啊,这能叫早?”
“你以前放假回来,哪天不是睡到十二点?”
的确如我妈所说,学生时代放假回国在家里,我每次都是日上三竿,我妈进进出出喊八百遍才肯慢悠悠从床上起来。
现在、睡到十点就会自然醒了,还真是年纪越大睡眠时间越短。
“人老了吧。”
“你都老了,那你妈不就要入土了?”
显然我妈对我消极的人生态度不太满意,反问了句。
“那没有,你马上就要退休焕发人生第二春了。”
我看着她手里的铅笔,还有手肘处的一片石墨灰,趁机油嘴滑舌,拍了波马屁。
我妈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这段时间没什么事,用不着去单位,便报了个网课学起了素描。
说是从前看我画一直也想学,可惜没时间,好不容易要熬到退休了,当然要快马加鞭做点想做的事情。
我爸被她的热情“折服”,游戏还没进呢,先大手一挥氪金买了一整套绘画装备。
每天六点不到,她就精神抖擞开始了忙碌的一天,先看会儿书,小小运动一下,然后把画板支棱起来享受艺术时间。
我当年被逼着去画室都没这么狠的。
“你爸给你留了几个包子,赶紧吃完帮妈看一下,总觉得阴影画得不太对。”
“我都多少年没画过画了,没这个本事了。包子我就不吃了,要不然中午吃不下了。”
素描没有坚持下来至今也是我的一大遗憾,小学画了六年后就彻底丢掉了。看圈内神仙大大产粮自己只能干瞪眼时萌生过重拾画笔的想法,买了个板子,鼓捣了一阵奈何实在太抽象派,也就搁置了。
包子吃不下了,我坐到餐桌边喝起了冰豆浆。
我爸翘着二郎腿在坐在沙发上刷手机,我妈正襟危坐挺直了腰杆锁眉画着圆柱体。
小学一年级在我妈的威逼利诱下我开始了漫长素描的学习。画室在儿童公园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巷口很窄,门口有家老奶奶摆的早点摊子。
我一直是周六上午上课,低年级是我爸妈送去,大点后就自力更生了。
每周六雷打不动,我都会坐在巷子门口早点摊的小凳子上买一根油条和一碗酒酿汤圆。
尽管记忆已经模糊到只剩下几个零星的片段,但我依旧能在快二十年后清晰地回忆起咬下一口热气腾腾油条时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般的幸福。
老师是央美毕业的,梳着高晓松老师的同款发型,颇有艺术家风范。画室是家改装的,客厅是同我一样的小孩子学素描基础,里屋是大点的哥哥姐姐画石膏人像和水粉水彩。
进到里屋,是当年我们这群对艺术毫无概念的小屁孩们唯一的期盼。
因为整天画各式各样的柱体和瓶瓶罐罐实在太无趣了。
每次到画室,先找个中意的位置,把画板支棱起来,素描纸铺好,四个角按上生锈的图钉,像模像样从小背包里拿出插满了铅笔的笔袋。
我想那个年代所有学过素描的人都应该拥有过同一款深绿色的笔袋。
一套流程下来,很熟练,仪式感很强,但就是懒得动笔。磨磨蹭蹭半天,削削铅笔,摸摸画纸,和周围的小伙伴唠唠嗑等老师过来勾线。
我小时候坐不住,别人家小姑娘能安安静静待一个上午,我上蹿下跳,在画室里疯跑。
毕竟你说一个三角锥,一个正方体,顶多再加一个圆柱体和一块丑不拉几的桌布能画多久。
来来回回就这么点东西,以至于偶尔见着用来腌泡菜的陶罐子都有了新鲜劲。
我一般一个小时就画完了,之后要么在屋里闹腾,要么就去后院搞自然观察。
老师家在一楼,有个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子,我们写生除了去旁边的儿童公园,就是在这小院子里。
到差不多到十一点老师会过来挨个修改我们的“大作”,指出一下问题所在,最后就只剩下我最期待的环节了。
大笔一挥在角落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不过就是几个石膏而已,但我签名的时候都有种千古流芳的巨作诞生了的成就感。
十二点钟,陆陆续续家长就会过来接人了,门口看见爸妈身影的那一瞬,早就收拾好行头的我会从椅子上跳起来,屁颠屁颠冲过去牵起他们的手往外拽。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不会着急回家,而是去麦当劳美餐一顿或者去儿童公园画沙画。
我妈放下2b铅笔,叉腰盯着自己的大作,嘟囔着说:“这怎么就画不好呢。”
“我觉得你进步很大啊。”我爸听闻,也抬起头看了眼,作为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的局外人,为了取得我妈的欢心,大声称赞道。
不过我妈是人间清醒,把他的那点小心思看了个透彻,无非就是想献献殷勤好争取今天能多抽一根烟罢了。
我爸抽了一辈子烟,每天一包起步,肺是个什么情况不用多说,曾经信誓旦旦说过要戒烟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五十多岁的人了,我妈决定强权一次,严格限制了他每天抽烟的数量,搞得我爸怨声载道。
我撑起下巴,咬着冰豆浆的吸管,窗外的雨还在滴滴答答下着。爸妈你一言我一语斗着嘴,而马上我就能见到喜欢的人了。
幸福,原是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