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番外十四
刘廷尉和管教嬷嬷进了雅间没多久,便陆续有伶人被请上了三楼。
大多是些才貌双全的美人,而虞歌的新主子也在其中之一。她跟着进了雅间,还未站定,便感觉到正位上投来一道极其灼人的目光。
不用抬头,也知道那目光出自何人。
虞歌还是寻着视线看了过去,四目相对,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瞬,接着,那或是打量,或是审视的目光很快就移开了。
管教嬷嬷脸上带笑:“廷尉大人,咱们乐坊里生得美貌,又弹得一手好琴的伶人都在此处了。”
“她们在乐坊,很有名?”
冷而淡的嗓音像是拨动的琴弦,在指下流泻出的美妙琴乐,颇有高山流水的雅士之风。
管教嬷嬷露出一口牙,神色颇为骄傲:“那是自然了!这些都是乐坊的头牌伶人,不说是在乐坊里有名,在洛阳城里亦是抢手的。既是廷尉大人开口要人,老奴怎敢用些腌臜的货色糊弄大人?”
刘廷尉指尖摆弄着桌上的茶具,睫毛垂下,似是无意道:“那个黑丫头,会弹琴吗?”
“黑丫头?”管教嬷嬷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在屋子里寻觅了一会儿,才确定下来,刘廷尉说的是虞歌。
整个乐坊里,不管是伶人还是使唤的丫鬟,皮肤皆白皙柔嫩,只有虞歌的皮肤黑黢黢的,偏偏长得又不算丑,就是在美女如云的乐坊里看起来不怎么起眼。
“大人是说翠云?”管教嬷嬷将虞歌从人群里拎了出来,颇为嫌弃:“这丫鬟也不会弹琴,也不会唱曲儿,空有一身蛮力,只能做些打杂的粗活。”
当刘廷尉听到她的艺名时,眼皮子抽了一下。
意识到这是个接近元容的好机会,虞歌抢在他改变主意之前,道:“弹琴和唱曲儿,我都可以学。”
他没有看她,语气仍是平淡:“多久能学会?”
“一天……”虞歌察觉出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必不愿在此事上耽搁太久,犹豫了一下,改口道:“半个时辰也行。”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伶人们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嘲讽——她们苦练琴技和唱功,每日吊嗓子,润喉咙,学个三五年才敢出来献艺。
她一个平平无奇的蠢笨丫鬟,竟然敢在刘廷尉面前夸下海口……半个时辰就能学会弹琴和唱曲儿,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
不等管教嬷嬷出来教训虞歌,刘廷尉已是应下:“好,给你半个时辰。”
他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向后倾着,双手撑在丝绸软垫上,乜了她一眼,让人取来了计时用的沙漏。
等沙子漏完,便是半个时辰了。
这沙漏是诏狱里常用之物,一般是用来审犯人,受酷刑时才会用到。半透明的沙漏边沿上有些发红,不知是不是犯人受刑溅上去的血。
管教嬷嬷看到那沙漏就犯怵,若不是刘廷尉在这里看着,她恨不得给虞歌两巴掌。
可说出口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
此时再怎么反悔也来不及了,管教嬷嬷让人取来了琴和曲谱,又请了乐坊里琴技最好的伶人,现场教起了虞歌。
虞歌已是有二十多年没碰过琴,没唱过曲儿了,但当指尖触碰到琴弦的那一刻,思绪仿佛一下被拉回了那一年凛冬。
虞鸽教她唱歌,教她弹曲儿,指尖落在琴弦上,很自然地便发出了一串流畅的琴音。
尽管动作略显生涩,还是惊住了在场的众人。
伶人又教她唱曲儿,她一边抚琴,一边学着唱谱上的词,声音如珠落盘,一字一句,宛转悠扬。
没等到沙漏漏完,刘廷尉已是站起身来,宽大的衣袂在微微摆动着,他的视线停留在她垂下轻颤的睫羽上。
“走。”
只吐出一个字,他便越过失神发怔的伶人和管教嬷嬷,扯着虞歌的手臂,将她带出了乐坊。
“我们去哪里?”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虞歌的声线中不免带上几分期待。
刘廷尉顿住脚步,侧眸看了她一眼:“诏狱。”
她嗓音淡了下来,轻轻‘哦’了一声,跟着他停在了乐坊外的高大骏马之前。
马一看就是名贵的品种,雪白的鬃毛像是丝绸一样柔顺发亮,马蹄微微曲着点在地上,似乎是在等主人上鞍。
他上马的动作又利索又潇洒,而虞歌在北宫陪伴皇后之时,皇后也有教过她如何骑马,没等到他伸手拉她,她便识趣地跟了上去,一屁股坐在了他身后的马鞍上。
刘廷尉刚要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转过头瞥了她一眼:“你叫什么?”
她毫不犹豫说出了自己的艺名:“翠云。”
“不是这个。”他不动声色将身子往前移了移,在马背上与她拉开距离:“我是问你在苗疆的名字。”
“虞歌。”
刘廷尉扯住缰绳,轻轻一拉,白色的骏马便敞开四蹄,向前奔去。
微寒的疾风从耳边掠过,夕阳挥洒在少年乌黑的鬓发上,金灿灿的柔光笼罩在他的玄色绸袍上。
虞歌呼吸到一丝冰凉又肆意的空气。
他低低的嗓音混着风吹来:“要是怕……抓住马鞍。”
怕?世上已经没什么能让她害怕的事情了。
虞歌笑了一声,将脑袋抵上了他挺拔的背,在轻轻贴住的那一瞬,他的脊背倏忽绷紧,拉住缰绳的指尖微攥。
他的身体很热,兰草的味道很好闻,丝绸制成的黑袍柔软丝滑,她短暂地倚靠了一下,便又很快离开。
直到马蹄停在诏狱门口,刘廷尉都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
侍从牵走了白马,他站定后,甩了甩袖,察觉到她在盯着诏狱的牌匾看,低声道:“我找你是为了帮个忙,洛阳城里出现了一个采花贼……”
他边走,边继续道:“采花贼专挑名门贵女下手,已是有两位女郎遭了毒手。此人甚是嚣张,放言下次会在青山竹苑上动手。”
青山竹苑是簪缨世贵的郎君,和出身名门贵族的女郎们每三月一次的踏青宴。
原本元容昏迷不醒,城中便谣言四起。
刘廷尉不顾家族阻拦,跑前跑后为元容稳定朝臣动荡的心。
此事大抵是引起了四皇子一党的不满,便搞出了一遭采花贼的事情,其中被采的女郎里就有刘家一位庶女,以此警告刘廷尉不要再插手。
青山竹苑的踏青宴就在明日,刘廷尉掌诏狱与刑法审判,乃是北魏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此事本该由太守接手处理,但那采花贼动了刘家的女郎,他便不能坐视不管。
“那采花贼很是狡诈,昨日抓来一同伙,审出了他下个要动手的目标……”
虞歌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想要我扮作那个目标,引蛇出洞?”
“是,也不全是。”
采花贼是四皇子一党派来的人,他们只是想给他些教训,并不准备闹大此事,因此才挑了庶女动手,而不敢碰刘家嫡女。
但不论嫡女或庶女,此举已是惹毛了眼前的黑衣少年,他势必要揪出此人。
刘廷尉审讯犯人有自己的一套流程,他不会完全信任一个犯人口中说出的话。更何况,当采花贼知道自己的同伙被抓住后,最大的可能就是改变下手的目标,改为另外让他意向不到的女郎下手。
只不过,不管怎么改变目标,采花贼都会在刘家女郎这个范围里,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我会给你捏造一个身份……”他思忖着,道:“便说你是我的远房表妹,来洛阳投奔刘家。”
“只要你表现的出众些,便会引起采花贼的注意。”
说着,刘廷尉看了一眼她黑皴皴的脸,皱起眉:“打盆水来。”
这句话是对狱卒说的。
诏狱里漆黑,只有沿路上的天窗透着一丝昏暗的光,潮湿阴冷的墙壁上安置着熄灭的烛火,时不时能听到诏狱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
许是想要威慑虞歌,怕她对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刘廷尉有意带她从审讯犯人的请室外走过,那惨叫声越来越清晰,他脚下也越走越慢。
请室的门半敞着,虞歌出于好奇,就顺带往里看了一眼。那犯人的手掌和脚腕皆被钉在铁架子上,烧红的铁烙靠近犯人的胸膛,连着囚服和皮肉一起被烫的卷起。
地上有蜿蜒的血迹,还有一滩不明的黄色液体,伴随着一股恶臭味,似乎是犯人在受刑时大小便失禁了。
刘廷尉见她看得呆了,挑出一抹冷笑来:“这对于我来说,只是家常便饭。你若是怕了,便闭上眼。”
虞歌轻轻‘哦’了一声:“可惜了。”
他皱眉:“什么?”
“人体的五脏六腑是上好的练蛊材料,特别是人没死透的时候,趁热用刀剖开胸腔,撇除那些无用的大小肠,扯出心肝肺腑来,放到蛊盅里捣成泥……”
她说话时,那惋惜的口气,好像是在跟他谈论一头牛羊该如何烹饪味道才最好。
饶是刘廷尉审讯时心狠手辣,也不由被她口中的蛊术,恶心地胃里一阵翻滚。
早就听闻苗疆人会蛊术,还是头一次听说练蛊是用活人的肺腑内脏。
他失了吓唬她的兴致,从请室外快步离去,走出数十米远,一回头才发觉虞歌还在原地往请室里看。
停了一会,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只能又走了回去,扯着她的手腕:“死了这条心,不能让你拿走练蛊。”
虞歌耸耸肩。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碰过蛊术了。
刘廷尉便这般扯着她,走到了自己平日处理公务的位置上。这里很大,不是单独的房间,四处透风,采光相对于诏狱两侧的牢房要好上许多。
刚一坐下,狱卒便端来了一盆水。
他一边整理着桌子上的公文,一边道:“把脸洗干净。”
虞歌将手伸进盆里,被那凉透了的冷水激的打了个寒颤,双手捧着一把清水,揉搓着脸上的锅底灰。
洗了两遍,她随手用袖子擦了擦脸,露出一张白净细嫩的小脸。
神女容颜不老,永葆青春。
即便到死的那一天,她的面容仍旧停留在她成为神女的那一日。
虞歌凑近了他,问:“这样可以吗?”
刘廷尉本来在收拾杂乱的桌子,一抬眼就对上了近在咫尺的面容。
她身上没有女郎们的熏香,也没有头油和脂粉的味道,偏偏就有是一股香香软软说不出的气息往他鼻子里钻。
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两拍,回过神来,向后撤了撤身子,连说话的气息都不稳了:“洗干净了就行……”
虞歌敏锐地发现:“你还是个雏?”
“雏……?”他怔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是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待他回过神来,她已是神色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我帮你抓贼,你给我什么好处?”
刘廷尉望着她,良久,淡声道:“你想要什么?”
“太子,我仰慕太子大名已久,听闻太子重伤昏迷,夜不能寐……若能远远见上太子一面……”
没等到她说完,他便打断了她:“换一个。”
见他拒绝地斩钉截铁,虞歌顿了顿,嗓音也淡了下来:“那就没了。”
刘廷尉攥紧了手里的公文,眉头不知何时皱了起来:“没了?”
他还以为,她那日有意触碰他,今日在乐坊又很是主动……想不到,虞歌竟是太子的仰慕者。
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刘廷尉思忖着,适当做出了妥协:“虽不能让你见太子殿下,但你要是能配合我顺利抓到采花贼,我可以将殿下的近况告知于你。”
尽管虞歌看起来不谙世事,却已经经历过太多不堪,她知道自己来都来了,不帮忙怕是走不出诏狱。
再者说,帮他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坏处。
“我今晚上住哪里?”
她瞥了一眼四周昏暗的环境,没等到她再多问,他已是答道:“刘府。”
许是怕她多想,刘廷尉又添了一句:“做戏做全套。”
他没在诏狱待太久,将公务带回了刘府处理。昨日府中闹出了一遭丑闻,失了清白的支系庶女,被遣送到了城外的道观里,哭哭啼啼做了女冠。
整个刘府里的氛围都很紧张,连丫鬟婆子都垂丧着头,仿佛人人自危,而虞歌就成了府中唯一脸上带笑的女子。
她左瞧瞧,右看看,最后中肯地点评道:“不如北宫气派。”
刘廷尉本来心情不太好,却被她这一句话逗笑了:“好像你进过北宫似的。”
虞歌笑了笑,问:“有什么好吃的吗?”
见她如此自来熟,他挑了挑眉,吩咐下人做些晚膳送来。
将她安置在客院后,刘廷尉便要离开,临走前,足下一顿:“明日或许会有危险,晚上我挑些防身的暗器给你送来。”
“一个采花贼,又不是杀人犯。”
尽管她嘟囔的声音很小,却也一字不差落入了他耳中。刘廷尉盯着她,问道:“在你眼中,采花贼不可怕吗?”
虞歌没有回答他,反问道:“失了清白的女子,就得绞了头发做女冠吗?”
“做错的人是谁,受罚的人又是谁?”她脸上明明在笑,眸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在你眼中,女人活着的价值和意义,便只能用清白二字衡量吗?”
刘廷尉被她问得有些沉默,久久未能回答。虞歌将他推出门去,正要将门关上,听到他说:“世人皆是如此。”
她笑着问:“世人皆是如此,便一定对吗?”
他道:“不一定对,但你改变不了世人的看法。”
虞歌知道他说得对,因此没有反驳,只是扯了扯唇,将门关了上。
门外很静,静到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但下一刻,虞歌听见门外传来低低的嗓音:“世人是世人,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