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为你而归（4）

谢褚的娘亲贾夫人病了。

病的名字楚曦没有听懂，却也清楚那似乎是很重的病。

她特地跑来谢府来看望贾夫人，可刚进了府门便感受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氛围，安静得仿佛在此时发出一道声音都是罪过一般。

下人们也只是自顾自地做着手中的事情，没有人同她打招呼。

她放轻脚步，向前走去。

而后，她终于看见了谢褚，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与以往都不太相同，衬得清俊的面容多了几分苍白之感。

她刚想说些什么，谢褚已开了口，声音微哑，“娘亲想见一见你。”

周边，秋天的落叶被下人用扫帚清理得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忽然不想再说些什么。

“走吧。”

谢褚走在前面，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劲竹一般。

楚曦的脑海中想起曾看过的诗句，风摧体歪根犹正，雪压腰枝志更坚。

她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谢褚回首看过来，见楚曦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安慰的笑容。

于是，他任由她牵着衣袖，带着她向前走去。

进了后院，她在谢褚的带领下来到了贾夫人的屋子，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穿过重重的围帘直至门口都可以闻到。

待穿过层层围帘，她来到了贾夫人的床榻边。

贾夫人的面色苍白皆是病容，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瞧见她，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曦儿来了。快搬张椅子来。”

谢褚从桌边拿来床榻边一张椅子，“坐吧。”

楚曦坐下，握住贾夫人的手，鼻头一酸，“夫人”

贾夫人的目光依旧那般温柔，她看着楚曦，“好孩子，我本不想让你来见我这般的病榻之躯，但心中总是有些话想同你讲。”

“夫人，您别这样说。”楚曦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会在与谢褚玩闹之时替自己拍打掉身上的灰土，会轻声唤自己，曦儿。

她是除了娘亲外，唯一不会嫌弃自己不似大家闺秀般得体的女子。

“我们曦儿长大了。”贾夫人轻柔摸了摸她的发顶，“已经十五岁了，都快要及笄了呢。”

“只可惜，我怕是见不到那一日了。”她深深叹了口气，而后便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谢褚急忙拿着帕子走上前。

待贾夫人终于止住咳，那手帕上已染上了血迹。她将手帕攥在手心里对楚曦说道，“这些晦气，别瞧见了。”

楚曦紧紧握住贾夫人的另一只手，心中布满了对未知的恐慌。

“我活了这些年，早已什么都不怕了。”贾夫人的眼角泛起泪花，“只是放心不下阿褚孤身一人留在这诺大谢府之间。”

楚曦急忙回道，“他有我，我永远在。”

贾夫人欣慰的笑起来，一滴泪顺着落了下来，“我知道，我知道”

“只是临死之前，终究是忧心忡忡。”

她看着谢褚，他的眼中有一瞬间难掩的失神与无助，就像是针刺在了她的心头。

“我会永远保护他。”她一字一句，犹如誓言。

贾夫人顺了顺气，面色好了许多，“应该是他保护你才是，我只是怕这世间再无他的亲人。没有爱才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

楚曦虽然不解，谢褚的父亲还在为何贾夫人会如此说，但她还是坚定地回答，“别人不爱，我爱。”

谢褚的目光倏然转向她，幽深的眸底似乎有什么在涌动泛起波涛。

楚曦陪贾夫人聊了一阵的天，贾夫人便没了精神，沉沉地睡去。

谢褚与楚曦两人静静走出屋子。

“夫人会好起来的。”她抬头，恍然发觉少年已比自己高了许多。

“嗯。”他轻声说道，“陪我走走吧。”

“好。”

不知走了多久，谢褚才再次开口，“我父亲，一直以来都不喜欢我。”

“从前我认为，是我不够努力，如果再优秀一些、再进步一点，或许他便能夸奖我一次，或者摸一摸我的头。”

楚曦确实很少见过谢学士，似乎见到了也只是匆匆一眼。

她以为，这世间的所有父亲，或像上一世的慈祥可亲或像是楚爹一样严厉却关心，但她并未想到会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此时，她终于理解了小小的谢褚为何总是板着一张脸刻苦挑灯夜读的缘由，楚曦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

那一刻她还不懂那是什么，许久许久以后才知道那种心情被世人简诉为，心疼。

而当女子开始心疼一人，那是比爱更可怕的弱点。

“哪怕你不够优秀，在意你的人依旧会在意。”她温和道，“阿褚，你不必活得那么辛苦的。”

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她的脑海中完全想不起关于任务的一切。

她只是私心的希望谢褚不必成长得那样优秀。

只作一个平庸的人，快乐一些活着就够了。

“可是人活着总是有一些奢望的。”他与她面对面而立，身形如松柏般挺拔。“不是吗？”

楚曦脑子一片空白，竟脱口而出，“你想得到的，我都可为你去夺。”

她说罢，仿佛也吃了一惊，捂住自己的嘴巴，转身落荒而逃。

三日后，谢府挂起了白幡。

灵堂外，下起了小雨，绵绵不绝，如烟如雾，无声飘散在挂满白幡的院落。

谢褚跪在灵堂正中，将头低到胸口，双手死死攥住衣裳薄薄的料子。

外面的来客，手持纸伞，有序地迈进祭拜，上香，而后离去。

可细碎的声音还是穿透雨幕传进了他的耳中。

“这谢学士怎生还未露面？”

“瞧这丧事办得如此简陋，想来对于贾氏不甚在意罢了。”

“可让嫡子独守灵堂，实在有失脸面！”

“那也是谢家家事，你我如何置啄？”

谢褚的骨节用力到泛白，他抬头看向简陋的灵堂，只单单一口薄棺，躺在里面的娘亲，平静而安详。

她不知外界变迁，谢褚却无法做到视若无睹。

谢伦对他的忽视与不屑，他通通可以不在乎，但娘亲在世间的最后一丝颜面竟被他踩在脚底，如同祸事般避之不及。

为什么？

为什么！

他死死咬住牙关，不知是雨的冰冷还是情绪的失控，他的身躯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耳边的声音还未褪去。

“可怜谢小公子品性优异，却偏偏不得谢学士的心意。”

“从前还有贾氏护着，如今可真真是孤立无援。”

“当真是个可怜人呐——”

他忽然嘲弄的笑出来。

可怜人，多么恰当而单薄的词语。

却如同一把利器，轻而易举将他狠狠穿透，从那道口子，呼啸的风，不停的刮过他的血肉。

楚曦在得知贾夫人故去的消息后便想要前去谢府，却被楚爹拦住了脚步。“你不宜此时前去。”

楚曦心急如焚，到了夜幕降临，终于摸着黑翻墙进入了谢府。

她寻到了祠堂。

祠堂外挂满了白布，以及白色的灯笼，从外看过去，门内有烛火跳动的光，也照亮了门外的一寸地方。

棺材旁白色的蜡烛竖立在四周，她看见那里跪着的身影。一身白色的孝服，显得格外消瘦。

“谢褚。”她轻声唤道。

少年缓缓转过头，在看见她的一瞬，那双眼眸中眼波微动，开口的声音艰涩，“你来了。”

她走上前，跪在他身旁。

眼眶一酸，“夫人，曦儿来晚了”

夜色中孤寂无人，她同谢褚一同跪在棺前，蜡烛的烛芯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是这寂寥中唯一的声响，皓月当空，远处是连绵不断黝黑的山脉，如同静静矗立的巨兽。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褚的膝盖一僵，猝不及防一倒，楚曦急忙扶住，稳住他的身形。

“还好吗？”她紧张问道。

谢褚只是静静看着她。没有丝毫的隐藏，那双漆黑清润的眸子含着的疼痛摊开，落进了她的眼睛里。

他哑然出声，“我不好。”

楚曦的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的握紧，它用刀切断了所有的连通的血脉。

一瞬，心脏不再跳动，浑身血液倒流。

她艰难开口，“阿褚，你知道吗？我听过一个传说。”

“听闻这世上所有的人在逝去后都会化为天空上的一颗星星。他们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庇护着所爱之人。”

她一时间竟只能想到前世中大人用来安慰孩童对于死亡的畏惧的传说。

良久无声，久到楚曦以为谢褚根本没有听见，耳畔才传来他微哑的声音，“包括娘亲吗？”

“是啊。”她柔声道。

“她会永远在天上庇护你。”

“那么白日里呢？”他闭上眼，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它们便不见了”

“白日里它们也还在。只是太阳的光芒太过耀眼，我们无法看见它们。”楚曦望着他的眼。

“就像她的爱，长长久久都在你身边。”

谢褚望向窗外的夜空，有星在漆黑的夜幕下闪烁着光芒。他的眸中映了夜空，也闪起点点的光来。

他看过来，眼瞳中只剩下她的身影，“不要消失。”

“也不要变成星星”

楚曦明白，尽管此刻的自己身体虽年纪尚轻，但灵魂早已不再稚嫩。

谢褚不同，他才刚满十二。对于那些情感并不能完全洞悉，她于他而言不止是亲人也是依赖，是需要紧紧抓住的最后一丝温情。

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有我在，你可以哭出来。”

“抱抱我吧”

谢褚的声音很轻，轻不可闻，但楚曦还是听得清楚。

她展开怀抱将少年拥入怀中，手臂用力环住他的背，仿佛这样便能将自己全部的力量传递给他。

渐渐的，有细微的哭声传入耳中，她感到颈前的衣衫被泪水浸湿，那眼泪仿若能穿透皮肉，滚烫得她的灵魂一痛。

可她还是紧紧的抱着少年，用手轻轻拂过他的脊背，一下下，像安抚受到惊吓的小兽。

他的脸埋在她的颈间，浑身颤抖着，楚曦感到颈间一片湿意，少年那份强掩的不安与悲痛终于得到了释放。

楚曦的泪也再也忍耐不住，落了下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褚的情绪渐渐平稳。他将下巴轻轻抵在楚曦的颈间，用哑到几乎发不出的声音说道，“楚曦，我只有你了。”

楚曦一愣，这是他第一回唤自己的名字。

这两字从他口中说出，仿若饱含着无数的情谊，有依赖，有亲情——

似乎也有些许她猜不透的。

“不要离开我。”他从怀抱中抽离，红红的眼直望过来，那眼神深深扣着她，仿佛抓住最后一束希冀。

“我一直在。”楚曦温柔的回望他。“你是我来到这世间的意义啊——”

也许我注定会成为你成功路上的阻碍，不过，我还是如此期望，你能活得快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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