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化龙者出,盛极,衰极
“玄境古籍《九州录·生灵卷》载:上古之境,有龙游于神州四野。龙者,天地之华凝其魄,山河之精聚其息,万物之灵承其型,得天时地利,一朝成势,乃徜徉宇内,调阴阳轮回,理乾坤脉络,顺四时风雨,以为祥瑞。”
棋局前,灰麻布衣的老者拈着三寸白须,端着姿态一字一句的背着古文,一幅老学究的做派,眼珠子却不曾从那棋局上挪开,眸光微动,活像只谙于算计的老狐狸。
良久,他才拈起白子,落在了个不痛不痒的位置,还故作满意的立起身子,继续道:
“即为祥瑞,自然有人信仰膜拜。有人忌惮,就有人觊觎。为了控制这种生物,达到自己统领一方的目的,各部族开始用各种手段讨好,控制龙,这些控制龙的人,称之为御龙者。
部族相争,势必兵戎相见,斩龙者渐渐成了被欺凌的部族的英雄。然而野心无尽,龙有定数。活龙退居荒山深海,各部族追之,这些追寻的使者,便是寻龙者。龙身死而精魄犹存,于是无力追寻龙踪的部族,只能依附在龙的残骸上求一崛起之机,于是就有了撼龙者。这些有能力与龙沟通,甚至是做交易的人,都没有传承可循,乃是天地所选,故统称为:天师。”
看着闫允烈的黑子又截断了他新寻的出路,老者嘴角微微抽搐,话音也顿住了,哑然之际,便听闫允烈问道:
“那这化龙者,又为何人?”
“化龙者…”
反复嗫嚅着这三个字,老者的眸光倏尔恍惚,叹息一声道:
“顾名思义,那是能点化灵物化龙之人。天师一脉,乃是承天地日月恩赐而生之人,古来罕见,更何况是龙穴灵脉枯竭的现世?要配得上天师之名,除了要天赋,还要有龙。故称得上天师之人,据老头所知,现世只3人尔。铭阳少主您是宝具亲选之人,乃是执刑之人,为斩龙者。另有御龙者一,乃是令尊辰阳大帝之臣,国师癸震子。以及撼龙者一,西岭鬼王殿青龙将军重夏。至于这化龙者…”
老头又捻了会儿须子,摇摇头:
“跟这真龙一样,听过,没见过。”
这话同白玄说的一模一样。
话题僵住,两人彼此不语,整个空间里一时只剩下闫允烈手中的黑子敲击桌面的声响,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
突然,老者“啧”了一声,眉头蹙起看向对坐之人,道:
“老头子突然想起个事来,很久之前,我还是个少年时,在家中古籍上看到过一句话。”
“什么话?”
“化龙者出,盛极,衰极。”
盛世有化龙者诞生,乃是奉天承运,顺势而出。可眼下灵脉龙穴凋敝,绝非盛世之象,此时若有化龙者诞生,那便是上天垂怜,要化龙救苍生。
这句话,闫允烈懂。可也就是在明白了这句话之后,他忽然感受到了局势的紧迫——铭阳阁之所以扎营麓南市,镇守南疆千年,为的就是独占发源于市郊钟鼓山,沉睡于麓南市地底的龙穴。
说起来很没有底气的,当年选定麓南道作为封地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决定根本是他自暴自弃的自我放逐。虽然麓南道龙穴是典籍里黑纸白字记录在册的,但所有看过典籍的人都知道,先人称麓南道的龙为“蛮煞”,顾名思义,就是凶狠,未曾开化,也不能与人沟通的一类。
可即便是这样令人“避之不及”的一类龙种,在经过“大恐慌”时期“聊胜于无”的破坏性开发之后,也已龙穴枯竭,灵脉凋落,唯有麓南地底尚能感应到星点脉络残息——麓南道有龙,但这龙大约早已死亡,留下的不过是深埋于地底的残骸。
时隔千年,形势越发严峻。
从这场不计后果的爆破看来,有人已经盯上了这片残骸,不惜一切代价要夺走它。
但是,如果关冉冉真的是化龙者,也许局势并没有那么悲观,这条龙还能抢救一下!
见闫允烈久久不说话,老者憋不住了,试探问道:
“铭阳少主,您今日来找老头子,不单是为了下棋吧?”
这老灰子精的很,闫允烈生怕自己说多一个字,被他猜到端倪,于是想了一会儿,将手中黑子放回篮中,反问他:
“你可知如何能找到化龙者?”
老头子闻言,眸光里闪过丝精光,语调也变得阴阳怪气:
“少主您想找化龙者?”
“没有,我不过是问问。”
闫允烈矢口否认,刻意垂下眸光,装作心不在焉,要掩藏心虚的样子。
表情的变化很细微,可老者还是看见了,嘿嘿笑了两声,打探道:
“铭阳阁坐拥麓南龙脉,得天独厚,享之不尽,如今却要找化龙者,莫不是铭阳阁的龙脉也尽枯竭,时日无多?”
这老东西话语里的调侃之意,闫允烈听着刺耳,却耐着性子不反驳,只是问道:
“你且告诉我,你知不知道?”
见他这反应,老头只当自己是答对了,挺直身子坐起来,捋着小胡子,煞有介事道:
“有是有,但即便有,您也寻不到。”
也许是因为已经认定了铭阳阁大势将去,老者摆足了架势,甚至还有些趾高气昂:
“化龙者不同于一般的天师,由天地灵气挑选的人,从生辰八字开始就与众不同。这样的人出生,都不用等东陵阁和鬼王殿坐不住,估计刚投胎,令尊的观星鉴就已经虎视眈眈的盯准了。毕竟这样天赋异禀的孩子,只有带在身边养大,才能真正为自己所用。”
闻言,闫允烈嘴角微微勾起了个讽刺的笑容——这话倒是不假,却也不知是这老灰子精明的可怕,还是自家老爹不光彩的做派人尽皆知,可谓是恶名昭彰了。
“依你所言,若我给你生辰八字,你能断?”
这一次,老者没那么自信了,捻着胡子掂量了片刻:
“虽说不曾有幸观摩过天师之人的生辰八字,但若是有,倒也不妨一试。”
闫允烈于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个薄薄的银白色小盒子,打开之后,拿了片银箔纸包裹着的东西出来,方方正正的,像口香糖,跟一张叠了张四折的洒金红纸一并递给老者,道了声有劳。
一见那盒子,老者立刻目露精芒,伸手接过两样东西,将那银箔纸放到鼻尖前,贪婪的吸了几大口,不自控的感叹道:
“香!真香!上好的沉水梧桐膏,这种好东西,果真只有你铭阳少主拿得出手!”
说这话的时候,老者抬起袖子抹了抹嘴角,宝贝似的将那银箔纸揣进怀里,自言自语着:
“让老头子看看,这让铭阳少主豪掷千金的八字,有什么玄机…”
将那红纸上的字扫了一遍,老者的眉头蹙了起来,将信将疑的看向对坐的闫允烈:
“您给的这八字不全,没有时辰呀…”
这生辰八字是闫允烈从关冉冉的身份证上抄下来的,自然没有时辰。但他显然也不想多做解释,又从小盒子里拿了三片梧桐膏递过去:
“女孩,屏东道辰檀府坞县人氏。”
闫允烈说的是玄境内对九州的划分。
老者嘿嘿又笑,当仁不让的伸手将桌上的梧桐膏捞过面前,一片片嗅过去,这才心满意足的笑了:
“嘿嘿,无妨,无妨。没有时辰也无妨。且让老头子算上一算!”
说着,老者眯着眼掐算起来,眉头时而蹙起,时而展开,越算,脸上的疑惑越重,后来索性停下手里的掐算,从笼袖里拿出一小截白蜡烛,点燃了,重新掐算起来。
片刻后,他眯着的双眸猛然睁开,眸光中俨然带着一丝愠色,闫允烈不及问,却见他将那红纸甩开,嫌弃道:
“铭阳少主您便是有意要试试老头子深浅,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晦气!”
闫允烈被他怨的莫名其妙,眉头也微微蹙起,反问道:
“什么意思?我如何要试你?”
“您门下能人志士米一样多,若是觉得老头子没有实力,大可不必来找我,何苦拿个死人的生辰八字来调侃我!若不是老头子心眼多,这一造可犯了忌讳!”
闻言,闫允烈心中一惊:他说这是死人的生辰八字,可关冉冉明明是个大活人,活蹦乱跳的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了大半年,怎么可能是个死人?
更何况,关冉冉是谛听捡回来的,那是能随他自由进出三界的灵犬,再高明的障眼法都躲不过灵犬的鼻子,它不可能带个不靠谱的东西回来!
见闫允烈久久不说话,老者也疑惑了,平复了一会儿怒气,试探道:
“莫非…铭阳少主您并不知道?”
闫允烈却不回答,半晌才反问道:
“你确定?”
“确定。您要是不信我,尽管去查,问坞县城隍也好,去鬼王殿调档也罢,但凡有一位说老头子算错了,老头子的尾巴割下来给您钓鱼玩!”
这样毒的誓,若不是对结果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不可能立得出口。
道了声谢,闫允烈将那整只银盒子放在桌上,道了声:归你了。这便不由分说的起身离开。
老者本还想追问,却也知道拿人手短的道理,将那整只小盒子揣进怀里,品味着方才闫允烈的言行,揣测良久,不由得笑出声来:
“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买来的情报,被人家拿了个死人的生辰八字唬弄都不知道。还妄想找到化龙者?痴人说梦。”
回到铭阳阁已是下半夜的事了。
闫允烈停好车,一边想着晚上与会老灰子的对弈,一边往办公室去,出了电梯才觉得不对,抬起头一看,竟是到了咖啡厅门口。
虽然是全天营业,但通常入夜之后,就没什么人喝咖啡了。
可是今晚却异常忙碌,吧台上摆满了外带打包用的纸箱,都是最大的规格,一箱能装16杯饮料,粗略计算一下,这一单足足有120杯。通宵岗通常只有两个人值班,今日关冉冉也在,大约是下班了没走,索性留下来帮忙。
愣神间,老灰子的话音又回现在脑海里:
您要是不信我,尽管去查,问坞县城隍也好,去鬼王殿调档也罢,但凡有一位说老头子算错了,老头子的尾巴割下来给您钓鱼玩!
这件事他确是要查的,但既然此刻当事人就在这里,何不先细细询问一番,也不算冒犯。
这样想着,闫允烈提步便往吧台去,可是行至台边却又犹豫了:
之前对关冉冉的身份多有盘问,小丫头已然不耐烦且反感了,差点不辞而别。时隔半年再要旧事重提,也不知会不会又触了她的霉头。
踌躇间,关冉冉暂时封完了手里的箱子,抬起眼见是闫允烈在跟前站着,愣了愣,却还是唤道:
“闫老板?”
闫允烈醒过神来,正对上关冉冉关切的眼神,困惑中带着熟悉的笑意,与下午出门前判若两人,想必是那游离的一份魂魄已经回来了,所以她的情绪此刻也是完整的。
又听她喊了声“老板”,闫允烈才如梦初醒,答道:
“哦…我有事找你。不过不着急,你先忙。”
关冉冉笑着应了声好,转头给他倒了杯水,这便又麻利的帮忙打包装箱。
核对了数量和品类,又将箱子一只只封好,不过是说话的功夫,台面上又摆满了打包好的咖啡,不多不少,正好16杯。
“都在这儿了,对吗?”
“对,齐了。”
关冉冉应了声好,话音落下,咖啡厅的门开了,走进个穿着运动背心的男生,步履匆匆直向吧台来,到了关冉冉跟前,二话不说,附身便将打包好的箱子往小推车上搬:
“都好了?”
“好了,一共128杯,按冷热分开装了。”
“辛苦辛苦。”男生说着,将最后一箱也垒好,边掏卡买单,边没话找话的抱怨道:
“这大半夜的,我游戏打一半呢,副本都来不及退,就开车出来了。”
关冉冉于是顺着他的话头接着问:
“朱局这是加班办什么大案子啊,请全队喝咖啡?”
“不是一个案子,是好几个!”听见她问,男生也打开了话匣子:
“就今天下午到现在,跳楼的,投河的,持械杀人的,车祸横死的,刚才高速服务员又烧了个大巴,听说还是个老年旅行团,我爸他们临时赶过去了。”
“这么夸张?平时也没听说一个下午能有这么多事啊!”
“谁说不是呢!而且庄庄致命,殡仪馆的车都不够用,真是邪门了!你说是不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作祟?凶煞之类…”
闻言,关冉冉却笑起来,不客气的调侃道:
“朱同学,您可是警校模范生,将来是要成为警队精英,或者大检察官的人!宣扬这种怪力乱神的言论,不怕被你爸吊起来打?”
男生迟疑了片刻,一拍大腿:
“我坚决信奉马克思主义!但是,对传统文化有崇拜,这也是情有可原嘛,对吧?”
关冉冉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真想起个民间传说。据说如果伤害过某些精怪,除非彻底将它杀死,否则一旦有一天,精怪解脱束缚,定会向当年伤过它的人寻仇,如果时隔经年,仇人已不在人世,便要他的子孙后代还债。诶,你说今天出事的这些人,几百年前不会是一个村的吧?”
闫允烈坐的不远,自然讲这番话听的一清二楚,当他听见关冉冉最后那个问句,没缘由的脊背发凉,倏尔抬眼望去,清晰的看见关冉冉的眸子里不知何时蒙上一层妖艳的魅色,刚想插话,男生的手机铃声想起,他看了一眼,啥时间大惊失色,接起便听电话那边响起个威严的男声:
“让你帮大家买咖啡,你这是种咖啡豆去了?!”
男生一时窘态,连道了好几个“马上来”,这便收了线,向关冉冉道:
“老爹催了,先走。下次来再问你讨教玄学传说!”
“下次…我最近可能要回家一趟…”
“回家?”
“嗯,回去看看。不过你开学前我肯定回来。”
男生想了想,爽快应了声行,又道再约,这便拉着小拖车离开了店里。
目送着木门合上,关冉冉这才收回了目光,看向闫允烈,抱歉道:
“不好意思老板,久等了,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对,我是想跟你谈谈…”
“谈谈请假回家的事。”
闻言,闫允烈同关冉冉皆是一怔,循声看去,便见白玄不知何时进了店里,一袭月白的袍子,仙风道骨的向吧台来。
话头突然被截胡,闫允烈一时哑然,正不知如何接话,便听白玄又道:
“冉冉你不是想请假回家吗?如果这两天就出发,车票定了吗?”
关冉冉愣了愣,直言道:
“我…还没订票。”
“现在去看看吧,趁着闫总在,定下来,他这两天大概也要出门的。”
上班不允许带手机,所以关冉冉的手机跟所有人的私人物品一起都放在休息室里。
关冉冉应了声好,转身刚要走,白玄又道:
“如果没有车票了,机票也可以。闫总家大业大的,这点儿福利给得起。”
待关冉冉进了屋,闫允烈抬眼看向白玄,不解道:
“这是何意?”
“您想问的事,这丫头即便知道,也给不出您想要的答案,何苦在这个时候闹的不愉快呢?”
这个醒提的正是时候。
每每谈及年龄和生辰,关冉冉总是不由自主的表现出排斥和反感,可见她对自己出生年月有问题这件事情是知道的,甚至有些介意,所以刻意避讳。
“她若想说,早就说了。她若不想说,咱们怎么问也问不出来。更何况,关冉冉,咱们逼不得,不如找回她的源头去,兴许会有答案。”
这个道理,闫允烈怎会不知!这半年来,他明里暗里派人调查过许多次,甚至连李巽江都被派去寻找线索,但无一例外的全都无功而返。
关冉冉这个人就像是无根的花,无因的果,就这么凭空出现了,或许某一天,也会凭空消失不见。
依旧不用他说出口,白玄叹息一声,深意道:
“该是你的,终究会回来。不该是你的,机关算尽也留不住。这个道理,少主您该早已参悟了才是。”
这样说着,他将一纸公文挪到闫允烈跟前,一同递上的还有一支钢笔,却是要他批假条!
闫允烈一愣,转头看向煞有介事的白玄,便见对方朝他认真的点了点头:
“情分归情分,公事公办。”
哭笑不得。
思量片刻,闫允烈提笔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将大拇指上的扳指退下来,一并递给白玄,道:
“让巽江随我去趟渝京,即刻出发。我不在的时候,铭阳阁听你的。”
仿佛在预料之中,白玄的神采中没有丝毫惊异,淡然接过假条和扳指,往后退了半步,拱手行李道:
“白玄领命,恭送少主启程。”
------题外话------
七夕,别的小姐姐都出去约会了,我却在家翻古书…七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