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五
如林家的草屋,蹲在村西的圪上。圪,是草码头的堆草场。长一二十丈,宽五六丈,为了防火,圪的三面开有河槽。草码头废弃后,河槽填平,圪上的草屋棚子渐渐增多。因住家多数姓柳,故称“柳家舍”。
早年,如林的爷爷,是溱湖镇脚行的脚伕,常年行走在官河岸堤上。天寒草枯,荒田里刀客云集,爷爷也回来当刀客。如林的父亲,能跟着爷爷下荒田讨生活时,爷爷倾其所有,买了一条二手木船,去为草行运草。爷爷的木船不大,一次只能装三五十担荒草。碰上顺风,扯起篷帆,握紧舵把就行。春夏,草货不多,爷爷为县城送大糠。大糠没啥斤两,为了能多装点,爷爷会在船帮子上加积窝。装大糠的船,像一口大海碗,越高,口面越大。货卸后,爷爷把船弯到西边的兴洼荡,贩些茨菇、芋头、莲藕回来,送给镇上的八鲜行。木船久不上岸,桐油斑驳,船帮船底上,挂满了青苔,庄上人给爷爷起了个浑名——“破大船”。
爷爷去世前,给父亲留下两亩低洼地。靠船吃饭的柳家,总算有了糊嘴的土地。父亲朝如林发誓,在自己走前,把这几亩洼地,换成高田留给他。父亲说话时,眼睛还朝河西文轩家的瓦屋舍望。如林懂,父亲要他向“酱油豆”学习,争取把圪上的屋草捧掉,盖上小瓦。
腊月底,庄北头大糠船花年喜家的小儿子娶亲。新娘是溱湖镇上烧茶水的王家丫头。那丫头长得俊,街坊们都喊她“炮兵西施”。茶水炉烧大糠,烟囱朝天高高耸立,像大炮筒子。喜日是春定,发大水,喜事也要办。花家雇如林父子的小船,去江堰镇采买年货。两家讲好,早出晚归。三十多里水路,起点早,带点晚,一天回往,不费大力。花家去一男一女。四个人,两把桨,很轻快。大水还没退去,田河相连,划船不须顺着河道走,泼斜着从大田里穿过,还能少划七八里水路。
年货采买完毕,太阳已经铲土。起桨回程时,天气突变。老北风哨过来,镇口河湾的水面上,涌起一排排大浪。可恶的是顶头风。逆风篙子顺风桨。船上只带一支竹篙,一人撑船,这么大的风,船肯定不会朝前走。没有办法,柳家父子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划桨。风浪太大,船不但不往前走,反而朝后退。没有法子,父子俩与主家商议,将船靠在河湾里躲风头。风歇时,已近半夜。气温猛降,水面开始紧冻(注:结冰)。老柳头朝如林说,趁水面还没冻死,咱们快点划船回家。一会,船帮子开始结冰,浆片也越来越重。时辰不长,木桨冻得像一支硕大的冰棍。所有划船的努力,均是白费。船不往前走了。
三更已过,买年货的人还没回家,花家人一夜都没合眼。
天亮后,花家人划船沿途寻找。在一处露出水面的大坟头旁边,找到柳家的木船。船缆绕在老杨树上,船上的人全都冻僵。来人将船划回后,又是姜汤,又是热水,三个男人被弄醒,东家女人却没有醒来。花老板抹着眼泪跺脚说,唉,唉,去江堰前,请阴阳先生看过日子,先生说,成日宜用,(注:建除十二神日吉凶歌诀:建满平收(黑),除危定执(黄),成开(宜可用),闭破(不吉祥),黑中平不爱,黄中危不强。)怎么会忒这么大的祸哩?
老柳头病倒了。过年也没能起身。如林浑身没力,不想动。
那天晚上,他喝了一碗薄粥,早早上铺睡觉。
庄北头的花二忽然来敲门。
花二是花年喜的侄子,他来约如林出船。如林心里挂着阴影,冷冷地问,雇船装什?花二说,装人。如林问,去哪里?花二说,去草垛镇。如林问,去草垛镇做什?花二说,草垛镇陆记粮行,与江海镇粮商议定,高于往年粮价三成出售米面。麻雀会首领杨三的眼线“吴疤眼”得到消息,报告杨三。杨三说陆记粮行为富不仁,要教训他一下。如林问,怎么教训?花二说,要他按平价卖,姓陆的不识相,咱就……花二说到这里,拿手做个往下砍削的动作。如林瞪大眼睛问,去抢粮行?花二说,不是!先是买,他不卖,也难说!如林朝花二望望,摇摇头,说,抢粮行,官府捉住,要蹲监牢!你请其他人去,咱怕!花二连忙说,不是抢,是买!借你的船,两把桨快,我们都去,你怕什?有好处,少不了你。出事了,你就推到我们身上!如林朝花二望望,不说话。花二又说,天下大灾,陆胖子把稻子弄去卖高价,他就是个喝人血的蚂蝗!如林问,庄上哪些人去?花二说,还没定,我一个,三疤子一个,王箍桶匠一个,明大头一个,凑凑捉捉,十来个人总有。如林听后,低下头,不说话。这些人,都是庄上割草的,打鱼的,贩大糠的,还有鞋匠、剃头匠,全是没田没地的人,手里有点小钱,却买不到粮,又不能拖家带口跑出去“唱小唱”,不送他们去,除了被花二低看外,也断了饿汉们的活路。如林想想,抬起头,有些为难地说,老父躺在床上,不能划船,怎办?花二说,我代他划抄(注:桨),说,咱先小人后君子,稻米买成,每人给你三斤稻,算作船钱。如林说,这个好说。花二说,杨三与各庄各村约好,开拔前,以敲锣、敲洋油箱、敲铜盆为号。
正月十六。大清早,荒田周边村舍,忽然响起各种器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隐约听见有人呼喊。睡梦中的乡民,被这嘈杂的声响吓醒。饥民们划着小船,从各自村庄出发,往草垛镇赶去。
陆记粮行门前的河湾里,聚满了大大小小的木船。插在船边的竹篙,树林子似的,封堵了河湾的出口。水面上,已经没有船档。如林收起浆,拔出竹篙将船慢慢往前挪。早来的人,站在船头,使劲敲锣打盆跺足扯嗓子喊口号,以壮声势。杨三手抓锈斧,跃上码头边的粮船,回身朝河槽里的众人振臂高喊,咱们饿死,不如拼死!弟兄们上呀,抢呀,拼呀!船上,岸上,喊叫声连成一片。如林听见,问花二,不是说买粮么,怎么抢哩?花二说,管他哩,咱们跟哥哥进城,总归不会两挂蟹(注:空着手)回家。如林说,镇上保安队来了,咋办?他们有枪,你拿面盆洋油箱吓得住快枪手么?花二说,法不治众,几杆破枪,要是敢搂火,咱就抢了他的烧火棍,打断他的狗腿!如林听花二这么说,暗自叫苦,我上你这个龟孙子的当了!
陆富寿的管家带着家丁来了。老管家跑到粮船岸边,刚想近前朝杨三说话,哪晓得,杨三二话不说,对准管家的头就是一板斧。管家把头一歪,额头上的皮被擦破,嘴巴子上,鲜血直淌。管家喊一声“没得命”,抱着头,拔脚就跑。杨三高举斧头,又朝家丁们砍去。家丁们吓得四散奔逃。此时,站在船上的人,个个捶胸跺足,为杨三呐喊助威。嗨!嗨!打!打!
陆富寿来了。他请来镇长作担保。紧随镇长来的,还有荷枪实弹的镇保安队。这帮兵油子,七扭八歪地站在河岸上,瞪着惶恐的眼睛,朝船上呐喊的人群张望。陆富寿朝大家拱拱手,说,乡亲们,大家慢慌,除了船上的米,我家粮仓里,还有一百二十担稻子,全部平价卖给各位乡亲可好!杨三听后,高举手中的斧子,喊,平价不行,再打八折!大家伙说好不好啊!船上的,岸上的,全都跟着杨三呼喊,好啊!好啊!打八折!打八折!镇长见了,赶忙亮开嗓门喊道,乡亲们,陆先生的稻子,也是从农户手里买来,船工,运输,挑伕,仓储,鼠啮,加上各项盘搅(注:各类手续费,盘缠),卖平价,他已不赚钱了!打八折,不是放他血么?杨三喊,打八折,他肯定不折本!众人又跟着杨三呼喊,不折本!不折本!镇长见众人不松口,便掉头做陆富寿的工作,说,陆先生,你今天不放血,不但粮钱收不到,恐怕还会弄出人命!陆富寿见船上的人,个个眼睛喷火,腿早被吓软,听镇长这么说,便瘫坐在椅子上,连连朝镇长哀求,请镇长斡旋,一切听从镇长发落!
风波平息。大家称心如意买到了比平价稻米价格更低廉的粮食。杨三带着他的人呼哨而去。
两天后,渐海县警署到草荒田来捉拿麻雀会首领杨三。罪名是,组织“麻雀会”聚众闹事,哄抢粮行。麻雀会的头儿,早一脚得到线报,已脚底抹油,跑得无影无踪。警察捉不到杨三,便让保丁带路,到各庄各村去抓领人抢粮行的头儿。花二听到风声,也跑了。花二的女人,孩子,被警察捉到乡公所。草先生晓得后,马上跑去乡公所,朝警察求情,说,我担保,一经发现花二的线索,咱就朝区公所报告。警察朝草先生望望,说,有你族长担保,我们也好交差。说着,放回花二家里和孩子。如林家里听说警察抓了花二家里和孩子,害怕官府也追查如林划船带人抢米,便叫他跑,说,你也出去躲躲风头,过了这阵,再回来。于是,如林趁着黑天,也逃出庄去。
盖着县警署大红官印的《通缉令》,贴在庄心草纸火碱店门边的砖墙上。通缉令为竖写,左侧末端,附麻雀会首领姓名。
通缉令
本月21日,本县草垛镇陆记粮行被哄抢,经勘验查明,现场聚众抢窃为首者,是本县草垛镇西河乡乡民杨本顺(又名杨三)等三人。现遵民国法律,对姓名如左侧所示者,予以通缉。有知抢窃者隐身所在地及逃跑路线者,尽快到最近官署报告(县城到县警署,乡村到区、乡公所),依照民国政令,对抢窃犯给予严励惩处。各庄各乡凡参与抢稻米者,速到县警署,或各区、乡公所自首,逾期不至者,与首犯同罪。
通缉者姓名草垛镇西河村杨本顺
白迪乡汪河村蒋白大
草堰乡白鹤村皮腊小
渐海县警署(官印)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