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甲 (上)
第一章
甲(上)
柳梅见草根张嘴打哈呵,便说,不早了,睏觉吧。草根起身,跟在老婆身后离开阳台。旋在收音频道的播放器,在他手上“哇啦哇啦”响。韦唯长子考入北大中文系。斯乐登逃亡俄国,美国全球通缉。夫妻俩走进隔壁房间,挫掉跶撒儿(注:拖鞋),在草席上放平身子。草根把收音机放在枕边,闭着眼睛听。联合会杯明晨大结局,西班牙巴西上演王者之战。柳梅拿腿弯子碰碰草根,哎,记得么,今儿星期几?草根说,不晓得。柳梅说,星期六!草根说,啊?柳梅说,忘啦,愉快的周末!草根说,啊?柳梅说,来呀。草根说,嗯哪。嘴里应着,身子却没动。收音机在预报天气。今年梅雨既短又怪,一会失踪,一会发疯,未来一周晴热高温,上海最高三十八度。柳梅把脚伸进草根的裆里,拿大拇指拨弄他的尿把子。一团软面筋。柳梅问,没劲么?草根答,嗯。柳梅说,那,睡吧。草根不说话。一会,蓆子那头,响起沉重的呼噜声。
柳梅起身,伸手把“哇啦哇啦”响的收音机关掉。
房间里安静下来。
柳梅睡不着。颈项、胳肢窝、胯裆,汗渍渍,粘乎乎,像有无数的毛毛虫在爬。她拗起身子,从旁边脸盆的水中,捞起湿毛巾,绞只把子,在颈项脖子,在腰眼,在胳肢窝,胡乱抹两把。“啪”地一声,毛巾扔回脸盆,倒头再睏。
路灯的光,从窗口钻进来,映在粉墙上,像一块鹅黄的布帘子。
那个死鬼婆子又来了。
散乱的头发,垂在嘴巴子上,露出半张恐怖的老脸。一只眼睛,阴毒地盯着柳梅望。舌头肝紫,垂在胸前。婆子没脚,下半身,是两截空裤筒子。柳梅闭上眼睛,不朝她望。心里,却在默默地数数。一二三……两百二十。太阳穴,神门穴,三阴交,安眠穴,怀孩子辰光,村医教的安眠穴,统统揉捏一遍,弄得浑身冒汗,还是睡不着。
今年夏天,比往年热得早。还没入伏,收音机就天天喊高温报告。从前这个时段,老家水田里插秧的女人,还穿棉背心哩!苏北谚语,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
草根的呼噜齁得很响。
这几天,他在吊天花,爬上落下,很吃力。吃完夜饭,冲过凉,他马上喊睏,说要睡觉。年岁不绕人。四十一过,大不如前。刚结婚辰光,他多凶!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日不长,便打摆子,隔天发烧。七年之痒,三六九,好朋友。如今,虎狼之年,愉快的周末。其实,说不上愉快。焾子一点,就炸,放炮仗!
有辆重型卡车从大街上滚过。身板底下的瓷砖一阵颤抖。夜风不进屋。已近半夜,屋里依然暖烘烘炕人。“吱吱”摇头的老风扇,把板材木屑里散发的暖烘气,吹到脸上,感觉更加燥热。
蝉没有睡觉,还在树枝上死命地鸣叫。雄蝉的腹肌盖板与鼓膜之间,有一只能发声的共鸣箱。腹鸣肌伸缩,鼓膜震动,发出求偶信号。昆虫专家讲,北美州有一种在地下蛰伏十七年才出来化羽的蝉。“十七年蝉”出来后,爬上树枝蜕皮,然后交配。雄蝉交配即死。母蝉产卵后,也死。为躲避天敌,也为了繁衍种群,它们的整个生命周期,基本躲在地下。在世间的生命,短暂得如同一道闪电。蝉有好多个别名。大家最为熟知的是“知了”。苏北老家人,把蝉,却叫“假牛”。
“假牛”的叫声,让睡不着觉的柳梅,
更加心烦意躁。
这次,工场从沪西移过来,是她选定的黄道吉日。搬家出发的时辰,也是吉时。
天还没亮,租来的皮卡车已经上路。
沪西通往浦东的大道,像一条巨大的火龙,朝天边逶迤而去。上海的夜晚,比日里的雨天还亮堂。红通通,明晃晃,天像烧着了一般。蜡月子,星星,全被大火烧化。老中医说,天地昼分夜合,一岁三百六十交,精气和合,生产万物而不穷。说,精气离散,会折损人的阳寿!可是,全国各省人的平均寿命调查,除香港、澳门外,上海为大陆最高,已经接近世界排名前十的国家和地区。(注:2013年5月,世界卫生组织发布《2013年世界卫生统计报告》,公布187个国家和地区人均寿命。世界前十国家和地区是:1.日本83.4;2.中国香港82.8;3.瑞士82.3;4.澳大利亚81.9;5.意大利81.9;6.冰岛81.8:;7.以色列81.6;8.法国81.5;9.瑞典81.4;10.西班牙81.4;其中,中国76;中国澳门81.1;上海79.75;)天还没黑,路灯全傻傻地亮了。真是活见鬼,路灯越点越亮!地上照得傻白,看书,写字,画画,全能。银河,牛郎织女,北斗星的勺子柄,乌儿星,统统望不见!上海人鬼精,他们有法子让细孩儿看到星空。天文馆的球形屋面,像一口凹进去的大铁锅。锅底上,拿小灯泡装饰的星空,比真星空还清晰。如今更好,转动电子屏幕,想看哪个星座,便能看到哪个星座。有了“苹果”软件,大白天,孩子也能在平板上望见头顶上的同步星空。
那天清早,皮卡车转上亮晃晃的大道时,路边的商场,银行,饭店,洗脚房,烧烤店,一个都没睡醒。寿衣店没有睡。她在等人。门边的霓虹灯,“寿—衣,寿--衣”闪烁个不停,像朝路人抛媚眼!
小车穿过黄浦江遂道,天空变得亮堂起来。越过中环,路灯一闪,全灭了。小车钻进一条被梧桐树拱抱的路道,路面上,布满一道一道大缝和一个一个坑坑洼洼的水塘。水塘里的脏水,一汪子,一汪子,从车轮子底下飞溅出去。垃圾箱翻倒在路边。空气中,飘散着海鱼的腥臭味。司机扭脸朝柳梅说,这条路去浦南镇,可少走交关路。柳梅把脸扭向窗外。路南,是一圈被铁皮围住的工地。路北,空房子的墙上,也写着好多“拆”字。弄当口,有个捂着口罩的女人,提着马桶,小跑着奔向厕所。路边小店,小五金,面食店,菜摊,油条豆浆,杂货店,性用品商店,早早开门迎客。一辆巨大的商砼车迎面开来。白色砼罐在车顶上悠悠地旋转。
浦南镇街头,雾气濛濛。早市上,人影花花绰绰。拐弯,进小区,减速,右拐,左转,皮卡在一栋居民楼背后熄火。柳梅跳下车,跑到后面卸货。司机下车帮把手。司机颈项上草绳似的金链子,很抢眼。电锯,枪钉机,斧,刨,凿,草蓆,凉枕,电饭煲,色拉油……木匠所有的家伙,所有的生活用品,统统移在地面上。柳梅付清车资,“金项链”躬身钻进驾驶舱,“咣当”一声,很响地“拍”紧车门。机器响起来。车窗边,司机圆滚滚的脑袋,朝柳梅夫妇点一下,脚踩油门,走了。
草根扛着装满零碎杂物的蛇皮袋,一路小跑,钻进电梯。
太阳升起来了。柳梅感觉身上一阵阵燥热。“假牛”又在树上死叫。
一会,散在楼下的家杂,一件一件被他们衔上楼去。夫妻俩的衣服都粘湿在身上。草根满脸汗珠。柳梅拿块毛巾,放到水龙头底下搓搓,绞只湿把子递给他。草根接过毛巾,头,脸,身上,一通乱擦。门边有位上点年纪的阿姨朝屋里探头。她望见柳梅,主动打话,说她姓马,楼下邻居,过来白相白相。话没讲到三句,马阿姨直奔主题。师傅哎,侬晓得伐,这屋里厢不太平咯!三个礼拜不到,一个老帮瓜(注:老头)一个老菜皮(注:老女人),都死特了,老菜皮,还是吊死鬼哩!柳梅听后,用手指戳戳脚下的地砖,惊恐地问,吊死在这屋里厢么?老女人点点头,嘴一撇,说,这个当然哩!那个江北宁(人),做事体格神之胡之,买这种房子给小宁(人)结婚,十三点!
柳梅听后,心里直打鼓。若妈妈的,搬到东边来接的第一单活儿,竟碰上这么秽气的事,兆头不好!
接着,马阿姨绘声绘色地讲起这间屋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