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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甲 (下)

老房主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妻。阿婆害糖尿病,腿脚烂了,被锯掉,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老头请个乡下女佣,烧饭洗衣做家务。去年寒天,睡隔壁房间的老头起夜,头一晕,跌倒在客厅。过来做早饭的阿姨打开门,老头的身子已经僵硬。床上的阿婆,还以为老头睡在隔壁床上没起身。阿婆一世没解怀,丫头是她从孤儿院抱来。小时,只晓得给吃给穿,想啥买啥,养成囡囡任性的坏毛病。女子结婚后,常和老公发脾气。有回与老公吵架,她跑进厨房,抄起菜刀就朝男人砍。男人害怕,马上与她离婚。老头刚死,丫头又回娘家,阿婆伤透了心。没脚蟹,只能生闷气。老头子的存款,被丫头一把抓去。没过几天,丫头辞了女佣,送姆妈去养老院。她跑遍浦东大大小小养老院,不晓得是人家不要这没脚婆子,还是她嫌人家的要价高,她把婆子又拉了回来。离婚后,没心上班,她便辞工,在家伺候养母。可是,她时常跑出去,一去就是一天,阿婆饭也不得到嘴,常饿肚子。身上衣衫脏了,丫头也不帮及时她换洗。有天夜里,阿婆拿根裤腰带,吊死在床架子上。养父养母都死了,丫头一点也不伤心。她照旧画眉毛,照旧搽红嘴边子,照旧楼上楼下,跑进跑出。有时,还带个男人来过宿。碰上邻居,她说马上结婚,说来白相的男人,是她男朋友。邻居却在她背后戳指头,一个号头,已经换了三个男人,这尼子,拎勿清!后来,这个小婆娘,真的生病了,头发蓬乱,解扣子敞怀,在小区里乱跑。再后来,她搬走了。搬去哪里,没人晓得。

那天,中介带人来看房子。邻居们凑过来朝买家挤眉弄眼讲悄悄话。客人听说屋里有吊死鬼,马上逃瘟疫似的溜走。某日,来个苏北人。这回,中介盯得严,旁人不得近身。苏北人见房价公道,马上签合同。拿到钥匙,听邻居讲了此事,肠子悔青。没办法,他只好让工人凿墙,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门窗,锅台,水池,地面砖,墙皮,统统凿光,一直凿到露出砖缝,才罢手。

柳梅拿眼睛在屋里上下左右乱张。草根却无所谓。他朝马婆子笑笑,说,阿姨,阿拉不怕,阿拉木匠“锯子劈开新世界,斧头砍去旧东西”,咱的祖师爷,叫鲁班,他老人家手下,有红黑白三条线。黑线“甲乙生”(木匠),白线“土伦”(泥瓦匠),红线“啃皮”(石匠),阿拉“红黑白”三兄弟,鬼神不忌,阳宅阴宅都建,咱躺在乱葬岗的坟头上,照样呼呼大睡!阿婆听后,白他一眼,闷恹恹地走了。

柳梅的心口,却被这个马婆子搅得嘭嘭乱跳,过了好一会,才定下神来。就是鬼窝,咱也要住下!

在工场,吃睡不讲究。木匠的伙食,走“荤素搭配,量多品种少”的路线。其实,柳梅的日常伙食还不错,荤素兼有,一烧一汤。草根不喝酒,不抽烟,也不好色。这家伙的生活,寡淡得像一块干瘪的老树根。他的嗜好,就是耍弄斧头凿子。偶尔,夜半醒来,有了兴致,把自己弄醒,缠绵过后,马上昏头睡去。这家伙吃饭,不挑食,像喂的一头猪,你往食槽里倒啥,他就吃啥,叭吱,叭吱,还吃得蛮香。

工场睡觉,没有床。

冷天,地砖上拼两块木工板,铺上棉褥子,夫妻俩钻进被窝,暖暖和和一夜。夏天,铺地的木工板也能省去。瓷砖渍凉,睡在上头,蛮爽。收工前,柳梅把朝南窗户根下的杂物挪开,扫帚划出一块干净的地砖,摊上草蓆,

撂两块凉枕,过夜的“床”,便整好了。浦南镇这边的工场,楼层高,夜里不须吊蚊帐。碰上底层装修屋,草坪花坛里有蚊虫,蚊帐便用得上。

母亲多次朝柳梅说过,白天,你们泡在板材胶水味里,夜里睡觉,还闷在那屋里,毒都被你们吸进肚里去了!晚上,回租屋睡吧,让鼻子换点清爽的空气!柳梅说没事,说木匠比漆匠好得多,比庄上在南方鞋厂打工的小姑娘也好!生胶里有甲苯,那东西对人毒害才大。人家女孩都不怕,咱木匠怕什?话虽这么说,柳梅念过高中,晓得这些挥发性气体,会通过人的呼吸道,或消化道,进入人的身体。有时早起,她也感觉胸闷,头晕,恶心。可是,靠装潢讨生活的木匠,人人都这么干,你格里格局,不被人骂?

前几年,娘家村里的老书记,还有老队长,退下来后,在河边搭一间石绵瓦棚子,耐火砖圈一蹲大炉,炉子上,架口大铁锅,把城里化工厂拉来的化工脚料,堆在锅里烧熬。十多个小时后,锅里现出一堆半透明的结晶体。老队长把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叫“萘”。熬“萘”的利润巨大,一锅能赚几千块,甚至上万块。有人朝老书记,说,泛着绿光的结晶体,是有机化合物,有毒!老书记听后,笑笑说,毛嗲嗲(爷爷)讲,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别怕!村里人也说,什毒不毒?只要不入嘴,拿洋碱(注:肥皂)洗干净手脸,就没大事!柳梅也持这种想法。草根吃饭前,她总会叮嘱他用流水洗手。

午夜已过。

柳梅感觉身子发沉,眼皮耷拉下来,马上昏沉沉睡去。

窗洞渐渐变白。屋里的木器家杂,从暗影里浮现出来。小区行道树枝叶里漏出的灯光,渐渐变暗。墙上的黄布帘子很快消失。吊死鬼也走了。

柳梅揉揉眼睛,打着哈欠懒懒地爬起身。她觉着头有点晕,望一眼还沉在睡梦里的老公,又趴下来闭着眼睛眯盹一会。只一歇歇,马上拗起身,麻利地套上汗衫,跶着拖鞋,快步走出房门。她来到隔壁房间的阳台上,探身仰脸,朝天上张望。

天空深蓝,水洗过一般。一点风气也没有。树叶子还没从梦中醒来!

柳梅转身进屋,手脚不停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归笼脚下工具。整理凌乱的工场。抹完昨晚泡在水池里的脏锅碗,马上跑回阳台洗衣服,快速地晾晒。她怕把老公弄醒,走路做事,均轻手轻脚,样子,像入室的小偷。早晨的功课做完,眼睛在工场扫一圈,马上走进卫生间洗漱。

她朝墙上的小圆镜伸伸脸,头发麻利地拢在脑后,套上橡皮圈,抓一顶宽檐遮阳帽罩在头上。老舅爷讲过,男人五十,好色未衰,妇人四十,容貌改前!所以,出门前,她会装点装点。柳梅的身材稍胖,胯骨宽,屁股微翘。形体专家在电视里讲,亚洲女性,多数是小屁股,髋骨弓部上翘的人,千里挑一。欧美,特别是非州,翘屁股的女人特别多。翘得最离奇的人,要数美国真人秀女星卡戴珊。不知真假,她站立时,屁股上能放一只装满白兰地的高脚杯!柳梅的翘臀,不是天生。她认为,可能是木匠的某种劳动姿势,暗合了形体专家锻炼翘臀的某些动作要领。划木板,拉锯弓,爬梯子装天花板,既有“狗鸟式”、“死虫式”,也有“跪姿后抬腿”。大屁股,也有大屁股的烦恼。夏天,穿紧身衫,身子一动,肋下的肉褶子,会拉出一撮波浪。为了遮丑,热天,她在紧身衫子外面,会套一件文化衫。文化衫的下摆,束在裙裤内。

最后,她抓起香水瓶,往颈根,往耳后,喷了两喷,马上提起垃圾袋,快步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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