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分裂世界(一)
正月的七中,与街市隔着一道大门,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外面是新春,里头仿佛还在旧岁,三天前的所有紧张、疲倦、热情与坚持原封不动地平移到了现在。没有往年寒假过后重返校园的兴奋,没有新年里大好菜饭与压岁红包滋润过的笑脸,除了教室后墙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又少了三天,其他一切都是年前的样子。
只有高三一个年级上课的校园,光秃秃、静悄悄的。往年,正月里正是热闹与期待充盈在空气中的时候,即便在冬天,那源自青春的温暖能让最清冷寂寥的人都心醉神迷。而高三的新年像是被一层灰蒙蒙的迷惘笼罩着,像积年未拂的玻璃窗,冷酷、坚硬,另一边是什么,模糊看不清。
这年似乎没过,然而,新的、至关重要的2009年确实无法阻挡地开始了。
沈若乔依旧在教室窗边发呆。三天里,她未能重整学习节奏,也未能按计划写完“积攒”许久的数、理、化、生试卷。曾经的曾经,她觉得高密度的上课与考试对她的学习节奏、生活节奏甚至是呼吸节奏都造成了干扰,一轮又一轮强化考试总让她措手不及以致于长期以来,一直有个想法盘踞在她脑海里——只要有个三五天假期,只要让她独立思考、独立安排,她一定能“扭转乾坤”,不仅补完拖欠的作业,还能调整好状态,以饱满的热情重新开始……但是,这一切仅存在于沈若乔丰沛的想象里,三天中她对着书桌与试卷所做的事,也只有想象——她在想象中感受到了试卷全部写完的快感,在想象中重逢了考试年级第一的骄傲,甚至在想象中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然而冬日的清晨天还没亮,闹钟一响,沈若乔的想象连同着她的斗志,灰溜溜地消失在了寒冷的空气中。
于是,带着一丝沮丧、一丝不甘以及一丝惭愧,沈若乔托着腮坐在教室窗边,木木地听着老师讲解那些她还没来得及做的习题。她不是不知道,这些习题只有自己做一遍,再听老师的讲解才有将知识点强化巩固、融会贯通的功效。可她从未遇到这样的困境——明知问题出在哪里,却又无法解决——只要克服了走神,她的问题就都解开了——可偏偏沈若乔有个灵活又浪漫的脑袋瓜子,视觉化记忆超常,一见到习题,那些关于生活的、音乐的、体育的、八卦的、剧情的想法就都乍现了出来,妖魔鬼怪般地缠着她。
这是沈若乔人生中最茫然无措的时候,许多年后她回头看这一年的自己,真是又气恼又心疼——那个少女在人生最珍贵的年纪是那样的无知、浅薄、孤独又勇敢。即便面对难以解脱的困境,即便有一条更安全舒适的路可以选择,即便承受着身体上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本能上她却从来不曾退缩和放弃,甚至没有一丝忧虑与害怕。那个时候,沈若乔心中似乎有盏微亮的灯,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于困顿中引着她走向未来。
物理老师李小棣讲完了一道天体物理大题,解题步骤铺满了整个黑板。李老师长舒了一口气,向讲台扔下写得只剩一丁点儿的粉笔头,望向台下说:“这道题,比较复杂。但是,你们看看往年的真题,天体物理这一块基本都是用来拔高考试难度的,所以,在做这一类题的时候,小题都必须当做大题来做,多延伸,多发散,不要懒,不要眼高手低,多动笔,多算,把理论搞懂,把步骤写清楚,把答案算对。”
“眼高手低”是李老师的口头禅,更是他认为的当下学生的通病。他的不厌其烦就像他所戴的眼镜片上的圈圈一般,一圈又一圈,没有止尽。他总是告诉学生说:“那些题,你以为你会,不一定是真会。对待物理,不,对待一切,都不能眼高手低!”
因为这道天体物理题非常经典也过于复杂,李老师将剩下的十五分钟时间交给学生,让大家整理笔记、整理思路、“好好回味一下这道题”。
原本紧绷的空气放松了下来,肃静的教室里出现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许楠面对着两张红红绿绿画满了的草稿纸,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没大听懂,尤其是第三宇宙速度那一块儿,稍不留神就没跟上小棣的思路。你听明白了吗?”
许楠歪过头看向沈若乔,却发现她的目光比自己还要呆滞,无奈一笑道:“你又分神啦?”
若乔不自在地红了脸,歪下身子俯在桌上,撅了噘嘴:“我现在连问题都问不出来,得把这道题从头顺一遍才行。”
许楠拿起习题册,说:“那我先去问小棣,你好好看看这道题,等我明白了再给你讲。”
许楠是个大大咧咧、爱憎分明的姑娘,充满了黑色幽默感。她喜欢画画,更喜欢看日本漫画。许楠很聪明,即便对数理化没有漫画十分之一的热爱,即便曾经上课的时候偷看的小画册被老师罚过,但她的学习成绩始终保持在年级前一百名之内。前些年,许楠的生活可谓是逍遥自在,然而到了高三,她明显地紧张了起来——不仅小画册不见了踪影,就连她那张骨骼硬朗、充满了戏谑与嘲讽的脸也柔和与谦逊了起来。
目送许楠走上讲台,沈若乔正准备低下头研究一下那道题,突然视线中间窜出一个矮矮的身影,一张瘦小黝黑的脸上带着异样的怨恨转向自己,那双因为脸小而黑显得更大更幽暗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沈若乔——四目相对,若乔不明就里,只听一声大喝:“你为什么要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