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分裂世界(二)
那声音尖锐、颤抖、带着愤怒与绝望。
教室在激烈的讨论与临近下课的氛围下已几近沸腾,然而随着莫婷婷这一声大喊,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包括李小棣在内的全班六十余人的目光一齐投射向这个平日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瘦弱女孩。
莫婷婷已是满脸泪水,只见她扁薄的身体迅速冲到了沈若乔座位边,抓起她桌上的物理习题册便开始疯狂地撕扯,那本厚厚的习题册在她黑瘦的双手间上下飞舞,艰难地化作了一片片纸屑,洒落一地,最后仅剩下一柄宽大的书脊,上面零落挂着几页残缺的书页,被砸出了窗外。
纸片飞舞间莫婷婷剧烈地喘息着,她因用力和嘶吼而扭曲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蜿蜒的泪痕。
在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袭击之下,若乔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当她恢复认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后背紧紧地贴着墙。沈若乔比莫婷婷整整高出一个头,两人之间隔了两把椅子。正是这若乔和许楠的这两把椅子阻隔了暴力。教室面积有限,座位空间局促,否则依着莫婷婷的疯狂,恐怕是要直奔沈若乔,把她这个人像那本习题册一样撕了。
果真,撕完书,莫婷婷又哭喊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害我!”便企图站上眼前的座椅,扑向沈若乔,就在这时突然从教室后方,也就是莫婷婷左侧伸出一只大手,迅速将她拉回地面——原来是“板王”陈方圆。莫婷婷踉跄了一下,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陈方圆趁势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了她。瘦小的莫婷婷在陈方圆手中看上去就像一只猎物,还没等她挣扎,两只手已被陈方圆从背后掐在一起,仿佛被铐了起来。
莫婷婷还在用力地哭喊,声音却依然是薄薄的一层,颤抖的、脆弱的,支撑不了她那似乎来自灵魂深处的怒火。原本在讲台上讨论问题的许楠已随李小棣慌慌张张地穿梭到了莫婷婷身边,李小棣让陈方圆松了手,和许楠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牵拉着失魂落魄、抽泣不已的女孩走出教室。
被突然的戏剧化场景搅动的空气再一次安静了下来。此时已经下课了,隔壁(4)班、(6)班的同学听闻(5)班剧烈的动静,纷纷探进来观望。沈若乔依然木愣愣地靠墙站的,甚至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远处地上散落着那本物理习题册的“残骸”,一页又一页残缺,一片又一片空白;窗外楼下的某处还有一柄书脊,光秃秃地如同这个即将结束的冬天。五分钟前那还是一本完整的、厚重的、笔记不多但依然重要的习题集啊!
“天哪,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刚刚缓过神来的章晓菀在一侧惊呼。
章晓菀这一叫唤,反而使沈若乔恢复了清醒,她终于动弹了起来——推开起到了重要防御作用的两把椅子,蹲下身子,一片片地从地上捡起被撕毁的书页。这本她总也跟不上进度的习题集,涵盖了高中物理所有的知识点,虽然没能像许楠那样反复琢磨研究,但她也多多少少做了标注和笔记。现如今,若乔只觉得,这本让她焦虑、厌烦甚至绝望的习题集,带着无数个晚上她的自我胁迫一起,被“谋杀”了。
刘伶俐从教室角落里找来了扫帚和簸箕,一手扶起沈若乔,示意她坐下,并娴熟地收拾地上的残碎纸屑,冷静得如同平日放学后打扫卫生一般,说:“别怕,柏老师已经知道了。”
原来刘伶俐在莫婷婷开始撕书的时候便冲出教室,跑到理(1)班把正在上课的柏常青找了回来。与刘伶俐一前一后冲出教室的是萧梓舟,他直接跑到校长室,找到了副校长兼教导主任刘玉萍。
萧梓舟心里想的是,莫婷婷从乡镇来读书,性格内向,平日里与同学交流甚少,几乎不见她有什么朋友,可今日行为疯狂,此事非同小可。然而,不论是亲历现场的李小棣还是班主任柏常青,作为中年男老师,盘问起来多有不便。刘玉萍年近半百,是个教养了优秀女儿的好母亲,更是从一线教师稳步晋升至校领导的好老师,由她来处理此事最合适不过。
教学楼最东边的角落里是使用频率不高的校医室,中午莫婷婷在许楠和刘伶俐的搀扶下被送来后,刘玉萍亲自关上了门,一直到晚自习前才见她与柏常青一同牵引着莫婷婷出来。柏常青回到理(5)班教室,让刘伶俐帮忙收拾好莫婷婷的书包,便带着书包又消失了,一晚上都没回来。
晚自习前沈若乔从物理学科办公室又领到了一本崭新的习题集——挺括的封面、雪白的纸张和整齐的书页,没有任何翻阅、勾画与记录的痕迹,看上去比旁边许楠的那一本要薄很多。沈若乔呆呆地说:“这么新,我是不是复读的时候还能用啊。”
许楠关切又恼怒地打断沈若乔:“说什么呢!你怎么就要复读了?不就是少了本习题册嘛,我这本笔记你拿去抄,想抄多久抄多久。不许气馁!”
在离高考一百多天的日子里遇袭又失书,按常理推测,若乔的情绪应是受到了很大影响。若乔感受到了许楠的好心,但她认真地考察了自己的心绪,仅仅在莫婷婷发作的当时当刻,她感到了莫名与惊慌,而当事件结束——即便她连事件为什么发生都还没搞清楚——她便恢复了平静,丝毫没有“完蛋了”“天塌了”“为什么是我”的悲伤与疑问。对于那个差点将她“撕碎”的莫婷婷究竟去了哪里以及这件事是否要定个对错,她似乎也不是特别在意。对于自己的淡然她有些不解,也有些佩服。
甚至于,新习题册那干净的空白似乎在告诉若乔忘掉过去那个沉重的、混乱的自己,她像是有了一股重新开始的动力——那天晚自习她发挥出了一年来都未曾实现的学习效率——竟把整整两章的习题都练完了。
下自习的时候沈若乔脑袋里装着刚刚消化的知识点,心里满满的是一种久违的、甚至从未体验过的满足与安宁,似乎早上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她轻盈地下着楼梯,踏出大门楼,早春的夜晚依然寒冷,她不小心吸了一口冷气,一时间噎在胸口,刚准备伸手从书包侧口袋摸出保温杯喝口热水,只觉书包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萧梓舟紧紧地跟在身后。
萧梓舟顺着沈若乔的手,先行拿出了水杯,递给她,音色沉沉地说:“今天早上的事你搞明白了吗?”
“还没”,沈若乔吞下一大口热水,胸口顿时火热了起来。
“你差点就和你的书一样被她撕了,难道不想搞清楚?有没有来主持公道,你也不关心吗?”夜色很暗,沈若乔借着校园广场上散落的灯光看出他的严肃,更从他低沉的声音中听到一丝怒意。
“我……我忙着补习题册呢……再说,柏老师明天应该会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没等女孩说完,萧梓舟便用这干脆的、毫无感情的三个字打断了她。
沈若乔怔住了,她与萧梓舟两人面对着站在渐渐空旷的校园里,站在乍暖还寒的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