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这地方太小，人口少得说出个人名，没有不知道他家的任何事，打铁匠的邻居休莱巴更是个大嘴巴，每天到处打探消息，无论有的没得，是否正确还是道听途说，她都能插上几句话。

如果有人要说她家的八卦，讨论她那永远嫁不出的女儿和坐轮椅的儿子，她定会是第一个得知，然后到处散布更震惊的消息，让人一下子就忘记她家的不幸。如今这位邻居更喜欢隔三差五就来打铁匠的家中串门，如果院子里只有亚摩，她可就毫不客气地走进来，大摇大摆地看着院子里又出来什么新奇玩意儿。

这意味着可以迅速知道打铁匠约什又有了什么新雇主下的订单，更意味着证明她在镇里的交际能力无人可比。

就比如前些日子亚摩被打的事，她从楼上透过窗户，看见这丫头在天没亮的院子里就着灰蒙蒙的晨光处理伤口。

“约什连多余的油灯都不愿意让她用呢！”邻居如此下定义，到处宣传约什的吝啬，平日里看着亚摩的神色不加掩饰，满是对这个小丫头的同情以及悲惨生活的感慨。

她发现了更加稀奇的现象，正巧帮着亚摩照看小波比——就是时不时推下摇篮床，亚摩则在清洗一家人的衣服，大多都是约什和皮特蒙的，前者是工作的性质，衣服上的灰炭矿粉和汗渍要用力搓洗，另一个则是到处疯玩的结果，在地上摸打滚爬，俨然成了家中最为消耗衣服的存在。

“你妈妈又去逛成品店了，”邻居如今可是完全掌握了亚芙拉的行踪，再看看亚摩布袋改装来的衣服，口中啧啧两声。

小波比正在摇篮床里咬着手，邻居发觉他跟约什一点都不像，仔细辨认了半天，才不得不承认孩子更像姐姐，于是心中的兴奋迅速降温，以至于有些无精打采。

“约什这几天有什么事情，怎么都不在家？”邻居关心地问道，“你家新来的学徒叫什么，来自哪里？”

亚摩没理她，把已经晒好的衣服拿到里屋里，不停歇地将一盆尚未清理干净的羊骨放她跟前。

“嘿，我可弄不来这个——”邻居抱怨着，看着亚摩把一小碗羊杂放在边上，立刻拿起小块骨头和刷子清洗起来，左脚熟练地碰着摇篮床，确保小波比感觉到时刻被照顾着。

“老爷家的孩子可没皮特蒙这么多玩具，瞧瞧，我都得给他收拾这些东西，”邻居碎碎念着，“铁珠子，陀螺……还有羊骨！”看着亚摩收拾完衣服喂了小波比一次羊奶，邻居飞快地说：“亚芙拉的衣服可够多了，这次是给你买的？”

亚摩站起来，向后伸伸腰，说：“休莱巴大妈，我不知道，你问我我该问谁？”

“你是老实干活的驴，不会叫哭的狗，”邻居随口一句，也没希望得到亚摩的回应，干活完后眼尖地看着约什架着独轮车回来，身后跟着个筋疲力尽、背着藤篓的年轻男人，便架起热情笑道，“约什，这是哪儿来的精神气十足的小伙子！”她可足足观察了半个月，确定这是个会干活的年轻人！

年轻人朝着院子里扯着疲困的笑，跟着约什去院子旁独立分出来的作坊。

约什到里面放好独轮车走出来，脸色阴沉地看了一眼亚摩和邻居，又看了眼小波比，舀水洗脸，自顾去了厨房。

“瞧他神气样——”邻居忍不住叨唠一声，锲而不舍地朝着亚摩说，“上次那人被``干不完的活吓跑后，他又哪里找来吃苦耐劳的年轻人，这模样可不是附近的。”

亚摩慢慢地说：“跑走那个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前了，我只记得那个少年还偷走了锤头，”邻居看到年轻人放好挖来的矿料，招呼道，“你叫什么，哪来的？”

年轻人看了一眼亚摩，环顾了四周，又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山峦积雪，一边摸着自己单薄的衣服。

“福尼普，若夫列耶，”他顿了顿，“约什是我的远房叔叔，我——”

“来投奔亲戚的，我知道啦，”邻居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底将年轻人和免费画了个等价对换的符号，“叫我休莱巴大妈就好，我住在隔壁，这是约什的女儿，亚摩……哟，你们早就认识了吧。”

亚摩握紧手中的勺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年轻人，他张开嘴巴腼腆地说：“是的，休莱巴大妈。”

亚摩一声不吭地抱起小波比走进屋子，后面响起了邻居的声音：“她就是这样，能说话，就是说不多。年轻人，瞧瞧你的身板，这打铁的活计可不轻松，你今年几岁了，肯定没有结婚吧？”没一会儿，二十四岁的青年人已经被套出所有信息，休莱巴可是异常舒坦，连发誓要看看亚芙拉这次是不是像往常那样乱花钱的打算都忘得一干二净。

回来的亚芙拉在院子里叫着：“亚摩，亚摩——快来帮我拿下东西！”

“亚芙拉，你总算回来了，这一天都是我在照顾小波比呢……”邻居走的时候还不忘邀功，她可要赶快回去，告诉她的忠实听众关于约什家的最新消息呢。

打铁匠的晚饭吃得千篇一律，土豆泥，炸土豆，油煎鱼条和羊奶粥，亚摩低着头在收拾刀叉盘具，约什陪着皮特蒙洗澡。亚摩将衣服往楼上放，看了一眼已经睡着的小波比，才放心地走出去，二楼走廊内的亚芙拉和新来的年轻人赶忙散开。

亚摩从两人之间走过去，衣服放入衣柜，熟视无睹地下楼去。

一楼的皮特蒙大叫着：“我要盾牌！爸爸，我们现在玩骑士游戏，我还要一把剑，屠龙的那种！”

约什可不理会这个：“臭小子，你刚说要羊骨比赛，都已经给你做了，我这几天赶着活呢，等空闲了再说。”

皮特蒙不依不饶，约什的大手拍了一下水，皮特蒙大声嚷道：“你欠我的，小波比把我的房间霸占了，我要亚摩那间屋子！”

亚摩没有再听，往院子里去，伸伸懒腰，轻轻垂着自己的后背，抬头看着天空的夜景，头顶上那颗最明亮的恒星一成不变，无论天气好否，它总是穿透力极强，指引着迷途人找寻正确的方向。

“亚摩，我和你妈妈只是在说话，”有人很快追上来，他怕亚摩误会，还举着布衣和马裤，说，“她看我没有带太多衣服来，这是——”年轻人看着亚摩，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镇上大人大多会在干活的时候外面穿粗糙麻衣，麻绳编织的衣服不少，却没有亚摩这样整日拿来正常穿着，也没有好一点的内衣做衬。

他似乎没见过亚摩有更好的衣服，女孩子的束腰裙子更是没见过，她没有头巾，没有衬衣，只有帽子永远盖着乱糟糟的头发。

亚摩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被这个高出自己两个头的年轻人糊弄过去：“若夫列耶的奥帕你认识吗？”

年轻人愣了一下，点点头说：“他现在已经升官，做了西区的管辖，原来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我只是听过他而已，”亚摩老气横秋地看了一眼年轻人，说，“劝你一句，约什不太喜欢那里，我们之间谁也不认识谁。如果你不想娶隔壁家的大女儿，就离她远点。”

年轻人想了下，微微惊愕地看了一眼亚摩，含糊地嗯了一声。

亚摩自觉地找了块木板，当晚就睡在了厨房温暖的壁炉边。

来到雪山小镇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一些民兵也加入运输的队列，运过来的货物虽不是城镇居民可以享用和消费得起的，但是抽空捎带来的东西却受到了哄抢，没什么积蓄的鲁塞在里面赚得盆满钵满，他得意地抖着袋子，插入两个躲在马车后正在进行的谈话中。

“嘿，小子，走开——”他赶走外地人，看着瘦干的亚摩，好笑着说，“亚摩，我认识你，你要离家出走吗？”他一脚架在车轱辘上，拦住亚摩的去路，“明天我还得帮着去附近运送木材，可以捎你一程。”

亚摩知道这个没什么信用的恶棍搞坏了好几个姑娘的名声，还和旅馆的陪酒女郎整日厮混，只当他放屁，连忙就走。

鲁塞呵呵笑道：“不过我只能带你去彻曼坦，你再转车，就能去别的地方。”

亚摩看了他一眼，消失在马车之中，有人走过来看着鲁塞抛着钱袋，说：“走吧，去喝一杯？”

“今天我请客。”鲁塞摸了把脸，和那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亚摩心神不宁地回到家中打开门，一根粗棍子从天而降，她跪在地上捂着头，怀中的食材滚出来撒了一地，皮特蒙混在孩子们吵闹之中哈哈大笑，尖叫着得意：“倒霉的亚摩，瞧她的样子哈哈——我就说会成功，来吧，我们这样就可以去对付那条讨厌的大狗，如果抓住的话，我们就烤了吃！”

孩子们拥簇着皮特蒙离开，新来的年轻人被听到动静的约什叫出来看情况，他连忙托起亚摩，亚摩闭着眼睛，没过一会儿又吐又晕，躺在床上没法起来，亚芙拉只得下厨烧饭。当家之主的约什又累又饿，吃着半生不熟的食物，抓起终于回家的皮特蒙打，整个院子里都是这个六岁男孩中气十足的哭叫。

床上的亚摩听着楼上小波比的惊哭和院子里的皮特蒙上蹿下跳的求饶声，闭着眼睛握紧拳头。

两天后，亚摩带着水桶往外走，天际刚一丝酒红就几乎马上变亮，亚摩脚步轻快地将水桶放到杂物堆中，拿出里面的一小袋行李，刚要钻到约好的马车后蓬时，有人轻声说话：“不要去。”

一个灰衣姑娘从一旁走了出来，正看着亚摩抬起腿要跨上去，马上补充道：“不要去，那不是去彻曼坦的，他们今天要去湖边砍伐木料，鲁塞打算带你去偏僻的地方，他说——”她露出憎恶而忧愁的表情，其中夹杂着隐隐畏惧，“野兽会解决尸体。”

亚摩抽回腿，拽着这个姑娘就往外走去，途中一把拉出杂物堆中的水桶，两人从城镇正门而出，挑了一条去往附近溪流的小路，亚摩胸口气得揪疼，还没好彻底的脑袋又闹着干呕几下，她擦擦嘴角站起来，斜眼看了一眼这个姑娘：“我知道你，苏珊。”

那个被鲁塞人渣抛弃的可怜人之一，只有二十多岁，却被折磨得有三十的模样。

苏珊拍着亚摩的后背，像个充满神圣母性的母亲——当然，这个年纪在城镇里都已经结婚生子了：“不用怕，以后你不要靠近他，如果要离开这里，也千万不要找他。”

“当然，”亚摩和她在凉风中并排走去，溪流的水声越来越大，湿润的水汽在空气弥散，没有阳光照射的溪水此时还冰彻心髓，亚摩找了一块大石头蹲下来舀水，舀水的手浸入冷水中，没过一会儿将自己冷静下来，说，“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和他继续在一起，所以才知道我的事？”

苏珊脸上麻木一片地说：“没有办法，我只是没地方去，也没有人替我做主。”

“你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亚摩可不这么觉得，把从邻居那里听来的闲话挑出重点说，“你有自己的房子，可以完全离开他，然后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苏珊空洞地眸子盯着水流：“没人愿意娶我，我老了，也没有孩子愿意养我……”

“那就自己养一个，”亚摩恶狠狠地说，“或者你可以朝孤儿院找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他不会记得自己的父母，你就相当于救了他一命——”

苏珊想了想，摇头，只是看着清澈见底的水细声细语：“一个没嫁过人的姑娘养孩子，亚摩，我会成为城里人的笑话。”

“难道你现在不是？”亚摩反问。

苏珊红着眼：“不，不，我完全不能反抗，他还会带其他人过来……我甚至连收容所的工作都被辞退了，你不知道他们怎么说我的，没人会要我了，只有鲁塞……”

亚摩仰头闭眼，叹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同时在为自己叹息，转过身抱住这个同样可怜在绝望挣扎的姑娘，苏珊看起来比亚芙拉还老，却拥有一颗谁也比不上的善良心肠，如果不是她，自己一定会冲昏头脑，被带上不归之路。

亚摩不得不说，这一下可欠了好大的人情，甚至没法去回报。

“和我一起走吧，我想去若夫列耶，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只要手脚健全，你就能活下来。”

苏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久才说：“可是你甚至没法离开这里，还需要我的告密……”

亚摩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呢子帽往地上一扔：“对，这就是我这些年一直考虑的事！”

苏珊连哭都忘记了，瞪大惊吓含泪的眼，无辜而茫然地看着亚摩，仿佛受到了欺骗，突然回过神慌张地说：“我得赶快回去，不然他会知道是我透露消息的。”

亚摩头大如盆地说：“你没有一点准备吗？”

苏珊看着她在巨石上来回走再停下来，反复几次，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女孩粗制滥造的草鞋上，稻草和碎布缠绕着编织，趾头顶出缝隙，露出主人的皮肤……亚摩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身上的衣服单薄，除了呼出一阵阵的白雾，似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现在是冬季。

亚摩站在巨石上，拿出自己平日糊弄约什和亚芙拉的行为：“这样，你去早上的集市上买菜，尽量和人聊天几句，回去的时候能保证像以往一样吗？”

苏珊拼命点头。

“你是个好人……但好人也许没有好报，”亚摩看着苏珊，沉重得像个大人，背后的溪流水声哗啦啦得几乎盖过女孩的自言自语，她好像在劝告苏珊，又好像在提醒自己。

“没有人保护你，我们就得自己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