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亚摩意识到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姑娘并没什么主见，在过去都习惯依附男人，做事凭借冲动，她们是温室里的花草，就像亚芙拉一样，但凡约什觉得外面环境杂乱的时候，亚芙拉就得被关在家里，哪里也不让去。

她们丧失了最宝贵的，永不服输的信念。

雪山小镇里的外来人越发多了起来，有打工的，做买卖的，甚至一些画家闻讯也来了，经常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所谓“艺术家”背着画板昼出夜归，企图用自己的作品吸引到有钱人的注意，邻居家的女儿茉莉天天提着野餐盒，要走三个小时去那茂密非常的森林里看望他们。

显然邻居家的女儿看不上打铁匠的学徒，她喜欢文质彬彬，满腹才学的艺术家。

“我才不担心她呢，”邻居满不在乎地说，“只要她能抓住个傻乎乎的画家，我就给茉莉一大笔嫁妆，让他们出去谋生。真的不行，就把你家的福尼普给我的茉莉吧。”

亚芙拉站起来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一不留神地打翻花瓶，正要叫人过来收拾，邻居说：“亚摩在院子里砍柴。”

亚芙拉只好自己蹲下去，把裙子小心提起来，这下可空不出手去捡东西了，邻居笑着看她说：“要不我帮你叫亚摩过来？”

他们的身后，走路还有些摇摆的小波比扶着墙走出去，他看到亚摩在院子里砍柴，安静地坐在一旁，手里还捧着舍不得吃的野果子。

皮特蒙满头大汗地冲进院子里，渴得不行，伸手去抢小波比，小波比扭着屁股不让，皮特蒙擦擦嘴，瞪着眼凶悍地威胁说：“小心我揍你！”

砍柴的声音停了下来，皮特蒙转头，亚摩肩膀上扛着斧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狗屎，”皮特蒙假装没被吓到，朝着咯咯咯发笑的小波比挥了挥拳头，灰溜溜地钻进屋子去。

“快点吃掉，要坏了。”亚摩朝小波比说，小波比眨着圆溜溜的眼睛，听话地张开小嘴，用米牙一点点抿着果皮，那模样简直要让亚摩的心柔成一片。

“约什，约什在吗，我上个月订的弓箭好了吗？”有人在院子外喊道，是个模样陌生的外地人，手里还牵着一匹黑马。

亚摩打量着陌生人：“去前面的店面，他在里面。”

那人走了。

亚摩认真地对着小波比说：“如果我不在，不可以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听到没有？”

小波比点头，又听他的姐姐说：“就算是皮特蒙和妈妈，也不可以，知道吗？”

小波比好像没有听懂，只是咧开嘴粉嫩嫩地眯眼笑，亚摩叹口气摸了一把手感绝佳的脸蛋，弹触感仿佛又增加了她干活的动力，亚摩拿着木块放在巨大木桩上，继续处理木柴。

店面里的顾客跟着约什走到后院，作坊干活的福尼普搬来稻草编织的靶子，树立在院子中央，顾客举起弓箭，熟练地拉开弓弦，风在空气中发出咻得一响。

福尼普用力拔出靶子上正中红心的长箭头，约什介绍着这把白蜡木做的弓箭，顾客在滔滔不绝的劝说下有些爱不释手，仍不放弃地问道：“为什么不做弩和长弓，这家伙保养比其他还麻烦，材质容易坏。”

约什知道这是个行家，收起夸张地介绍，坦然地说：“材料不够，我们这里上好的紫杉木得自己去砍，处理新鲜木材需要几年，一般人都不需要这个。如果你要参加狩猎月，这里只有白蜡木和榛树木，或者你可以另配一柄千锤百炼的长剑。”

“不用，”顾客举起弓箭，重新架好姿势，眯眼。

他看起来有点瘦，但在拉弓时衣服贴在胳膊上露出肌肉的轮廓，他轻松地挪动目标对着院子落下地面来的麻雀瞄准，鸟儿警觉飞扑，箭头紧接着对准了一旁充耳不闻、干活的亚摩。

福尼普立刻扭头去看约什，快步走前想要阻止，约什只是看着顾客的姿势，毫不在意对方瞄准了什么，也没有阻拦对方，语气寻常地夸奖说：“先生，您这样没十年练不起来，应该算是行家，小城镇里只有我一家做这个，若你要，我得告诉你会比其他地方贵上三成。”

顾客维持着姿势，眯着眼睛说：“就这个了。”

约什挥手让着急的福尼普走开，下一秒顾客松手，弓箭矢飞速地射向亚摩。

嗡——箭头钉在巨大的木桩上，深入其中，箭尾的羽毛左右不停晃动，弓箭矢离亚摩劈下的斧头只有一指头，离亚摩的小腿也只有一巴掌的距离。

亚摩直起身子，从帽子底下看去，那顾客说：“哦，抱歉，吓着你了吗？”他看出她并没有受到惊吓，略带新奇地看了眼亚摩，亚摩则是看着顾客的头发，然后目光落在对方深邃的眼睛，以及轮廓分明的脸上。

亚摩弯腰去捡劈好的柴，一手牵着小波比往作坊走去，约什低声说：“十枚银币，最低价格了。”

顾客没有还价，直接说：“我还需要一些弓箭矢。”

福尼普追过去，作坊里面非常炎热，热浪滚滚，铁炉燃烧着的火一旦开启，就要不停地加入木柴，使它持续燃烧到来年的开春，约什在这段时间的生意最好，亚摩看着周围的各种模具和各类铁钳、锤头……听到后面的动静，于是将木柴都堆在了墙角。

她抱着小波比，掂了两下，小波比埋入她的怀中嘻嘻笑着，福尼普仔细地看她：“没吓着吧？”

亚摩说：“习惯了。”她走到厨房，又开始处理今天的食材，利索地用扫帚将打碎的花瓶扫走，邻居看着亚摩烧菜做饭，对着接过小波比的亚芙拉说：“你该知足了，我的茉莉还要我去给她做饭呢，亚摩，明天我来找你——”

亚芙拉等到人终于走了，有些抱怨说：“她简直当这里成她家的后花园。”她摸到小波比黏糊糊的手，闻到一手的果味，哎呀一声，忙去给儿子擦手。

皮特蒙大叫着从楼上下来，在楼梯上咚咚咚用力地跳：“饿死了！”他看到厨房里干活的变成亚摩，嘀咕着重新上楼去。

“你对他做了什么？”亚芙拉惊讶地问。

“也许被上次约什打怕了。”亚摩说。

亚芙拉想起皮特蒙的伤痕，有些不满地说：“皮特蒙还是个孩子，上次的事不全是他的错。”话音刚落，亚摩将橱柜里的土豆条失手掉到了地上，亚芙拉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又重新捡起来，放在水里用力地冲洗。

“你，你把它重新洗了……”

“不能浪费食物，”亚摩奇怪地看了亚芙拉一眼，手里拿着的土豆条吸饱了水分，像刚拧好的衣服，又有点像烂泥堆在一起，令人倒胃口至极。锅里的油开始冒泡，她把土豆条和小条鱼放进去复炸，“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亚芙拉目光惊愕地重新打量着亚摩，侧过肩膀避开对方的视线说：“没，没什么。”她坐在桌上，心惊胆战看着约什吃着掉地上滚灰尘后处理的土豆条，连碗里的牛奶粥都不敢喝了，不够吃的皮特蒙抢了过去，像猪一样地进食。

亚芙拉看着亚摩面不改色地吃饭，再也不在女儿面前替皮特蒙说话了，有时候还会让皮特蒙不要总是欺负亚摩。

皮特蒙只觉得亚芙拉变得可恶，有时候恶作剧也不忘记捎带对着她。

亚摩用买菜的出帐说服约什，很早就起来处理半成品食物，背着篓筐往人造湖去，在此之前她得做好一天的食物，让家里的男人们都不至于饿死。亚摩边走边笑，脚踩着枯黄的野草，突然觉得邻居说得不错，她就是一头驴和狗，尽心尽责，所有人都离不开她——越想越好笑，她在路上自娱自乐地笑出声来。

一路的邻居女儿茉莉说：“你这是怎么了？”

亚摩很快平复情绪，抿着嘴说：“没什么。”

早晨的雾气还没散去，地面的草丛渐渐高到腰部，脚下不留神，很容易跌入被雾气笼罩的湖中，亚摩和茉莉在外围就被拦住去路，城镇里的男人们几乎都来了，他们分配好地方正等老爷们起床骑马，在此之前她们的任务就是要耐心等待过来喝水的动物们，不能惊动这些警惕的猎物——若有必要，还得帮老爷们狩猎助兴。

温度有些高，这里背靠着高山，形成的半包围地理让树木茂密，亚摩甚至能看到树上的厚厚苔藓和上面一闪而过的爬虫。

男人们看着亚摩在路边放下箩筐，掏出一大锅的羊肉汤，本来要嘲笑的态度转为紧紧盯着，终于有人受不了手里的酸面包，付钱要来一份。茉莉目瞪口呆地提着野餐盒，半个小时不到，亚摩就已经售完带来的食物，还有人预定了明天的份额。

“你要和我一起卖吃的吗？”亚摩可有可无地提出建议。

茉莉摇摇头，有点不乐意地拒绝：“我得等他们过来。”

他们过来了，茉莉立刻抛开亚摩，洋溢着笑容地凑到画家队列之中，他们要爬上山去眺望台画风景，还个别画家则是就地摆摊，给路人画些肖像赚点外卖，这显然打错算盘了，没人会买烧钱的无用品。

亚摩等待着，不一会儿小路前面出现十几条油光发亮的猎狗，开道后便是威风凛凛的老爷们来了，蓄势待发的当地人为他们领路，驱赶着猎狗往森林深处，他们紧紧跟在后面消失在灌木丛中……一些小姐也穿着骑马装，侧着身子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走在后面。

长见识的亚摩看到队伍中的老切斯顿——他们的镇长也在其中，猎狗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森林深处完全不见影子，最先发觉安危的大雁和老鹰飞到空中，有不甘心的猎手射箭，弓箭矢从半空中掉下来。

画家伸长脖子感慨两声，对一旁的亚摩说：“现在可是冬季，连大雁都在你们这里过冬呢。”

亚摩收拾好东西，知道茉莉不会现在回去，她将最后剩下来的羊肉汤送给这位看起来颇为潦倒的画家，便在中午前赶回了家。看着亚摩赚钱，约什索性让福尼普也跟去，等到又一天的食物销售一空，亚摩从钱中掏出一把铜币放在福尼普的手里，另一把塞到自己的口袋。

“福尼普，你真的很老实啊，”亚摩示意有人过来了，福尼普赶忙将钱藏起来，她提着空了一大半的钱袋子说，“这些足够约什高兴了，剩下当我们的辛苦费吧。”

福尼普将自己那份也递过去：“你存起来……”

亚摩突然说：“你还喜欢我妈妈吗？”

福尼普瞪大了眼，亚摩指着自己的脑袋，“我记得你经常帮她搬东西，刚开始我以为你是专门跟过来的，不过你应该不是，你现在是讨好我吗。”

福尼普想了想，低声索性说：“你不觉得——这是缘分吗，我以为我一辈子再见不到她了，而且，我觉得她过得并不好。”

亚摩说：“她哪里过得不好？”

“约什不让她出门——”

“那是因为这里突然来了很多外地人，他管好自己的女人有什么不对？”

“他甚至没给亚芙拉一个正经身份，他们都说亚芙拉不是个好女人。”

亚摩懒得劝这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他看起来虽然义愤填膺非常，回到作坊也变得识时务，整日整夜地埋头干活，就跟平日里的亚摩一模一样，但亚摩敢打赌，如果哪天家里亚芙拉不见了，一定是跟奥尼普有关。这个年轻人太执着了，亚摩看出这个心里有着炽热心思的家伙会闯祸，觉得自己早点离开好一些。

狩猎月很快到末期，外地人陆陆续续随着老爷们离开，亚摩在这一天推脱说要和茉莉一起走，福尼普没有怀疑，而茉莉离开森林的时候却不知道亚摩等她，等到人群散开，亚摩跟到老爷们暂住的地方——一座低调的小型城堡，悄悄摸到一辆能够藏人的马车。

她不知道这些马车的目的地，但只要离开雪山小镇，其他地方她都愿意去，最后仔细辨认出一辆能藏人的马车底座，钻进去，利用自己矮小的身材攀上去。

车前的马不安地踩着地面，那些铁蹄看上去可力量十足，在土路上压出数个蹄印，亚摩紧张地等待马儿安静下来。

亚摩一身黑衣，肚子放在车轱辘间的杆子上，两手把持着两边努力不掉下去，她看到夜间的别墅里面人影憧憧，甚至她还没得及打量有钱人住的别墅有什么区别——很快听到让人全身血液都冻住的声音。

“感谢您的支持，我们会提供更加让您满意的服务。”有人恭敬地说。

陌生的男人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交叠的影子拉长落在亚摩的正下方，那黑乎乎的影子就像数年前的那样，笼罩她无尽的童年噩梦。

陌生男人说：“我很喜欢这次的艺术品，就像瓷器一样完美无瑕，它的出处——”

“安全，可靠，就像这次完美的狩猎月。”

“期待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仍能让我满意，哈特奈尔。”

陌生男人上车，马车一沉正要开动，有人叫着：“有人混了进来。”

亚摩猛然缩手，虚空中有人抓住她，冰凉的液体覆盖上来，很快有人举着火把挨个车子检查，有人蹲下来趴在地上看了一眼亚摩，低头去摸泥土，火把照亮这一块地面，那人凑近抓着马车底的泥土，来回捻搓嗅气味，大叫着：“受伤了！——他一定是从这里进来，又要打算这么离开！”

哈特奈尔的声音在亚摩头顶响起：“马斯尼老爷，看来您的尾巴不太干净。”

马斯尼老爷惊恐地叫着：“快用猎犬搜索这里，我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孤儿院的哈特奈尔阴森森的声音响起：“自然，这里通往外界的路只有一条，我们不会放走他们的，但是眼下您的车里还有个上等货色，不适合让太多外人知道，您该带走他赶快离开了。”

马斯尼老爷重新坐上检查过的马车，亚摩被捂住嘴巴，看着那些人目送他们的马车驾上小道。甚至一些人和亚摩的视线正好对上，但是没一个人将亚摩指出来。

等到周围只剩下马车轱辘声，亚摩掀开冰凉的液体，努力辨认着，终于发现正是白天总在路边摆摊的画家，他有些半昏迷地靠在亚摩身上，亚摩缩回的手正好捂住了对方受伤的腹部伤口，这个动作凑巧阻止了在众人面前现场掉落新鲜血液。

也阻止了暴露。

碰——亚摩低头咬牙带着画家跳下马车，背起画家，月光下对方的伤口已经变黑，根本支持不了几天的行程，亚摩害怕中途被发现后两人都会遭到迫害，尤其马车的主人竟然和孤儿院有勾结。

车辙和马蹄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痕迹，突兀出现在道路中央的则是一排一半成年人的尺码脚印以及拖拉重物的留痕。

“该死、下地狱的哈特奈尔……”亚摩颤抖地口里骂着人，将画家拖到湖边，没冻住的湖面漆黑一团，血液流淌在沼泽般的湖边湿地消散开去，前些天这里刚猎了一头冬熊，它冬眠的树洞被废弃，正好放下一个成年男人。

亚摩摸一把脸，也不知道是汗还是雪化掉的水，顾不得这些还得马不停蹄去处理道路上的证据，天竟然下起了夜雪，她看着越来越大的雪势，竟然庆幸之余才后知后觉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安静，太安静了。亚摩往回走，一路上疑神疑鬼，好像草丛里都是埋伏搜抓的阿特奈尔。

就这样安全一路回去，她弯腰回到树洞，坐了一会儿，才去掰画家另一手中紧抓不舍的东西，发现是约什卖的弓箭。

亚摩摸着对方毫无破绽的脸，把那件稀奇会隐形的液体衣服重新盖上去，画家的整个人都不见了，亚摩将人放好，把自己多余的衣服干粮留下，蹲在夜深人静的湖边去洗满是血腥的手。

点点白灰的雪落下，掉进湖中，亚摩呼出一口气，反而觉得有点热。这并不是错觉，水温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冷，甚至让手又点刺热。

这里由于白天的人们出没和打猎，已经没什么敢来汲水的猛兽，看着草丛里的一双双亮眼睛，亚摩猜测那些都是夜猫、猫头鹰之类。

刚才发生的事情惊心动魄……这些都不重要，救人本非本意，亚摩安慰自己没什么，不要在乎一两次的失利——下次就找个有善心的小姐的马车，也许会成功。她在心里又诅咒了两次这个禁锢自由的雪山小镇。

月光模糊地将树林的投影照下，亚摩面前波光粼粼的水面变成漆黑一团，她停下洗手，慢慢转过身：“嘿，我救了你一命……”

她看到一座山峦般的怪兽低头看着，两只眼睛几乎有人脑袋那么大，一眨不眨。

亚摩瞬间想到哈特奈尔有恃无恐的样子，他显然已经派“人”搜索了，这个怪兽就是他的“猎犬”。

它拥有着巨大的脚，岩石皮脚上带着巨型铁链，铁链处塞满了柔韧草茎，竟然加上柔软的草丛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亚摩和他对视，不知过了多久，她感知不到脚和大腿的知觉。终于看到它挪开了头，在月光下完全透露出全貌，这是个庞大的人脸，由于面目撑开显得痴傻，他歪头打量着满脸惊恐的亚摩，缓慢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