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朕口了

姜少泽躺在床上，绣有金龙的幔帐一点点模糊，就连抽噎和嚎哭的声音都逐渐远去。啊，朕果然是要死了吧，他的心里比起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有点想笑，和那些悲泣的人截然不同的想笑出声来。

他活了七十六岁，实际秉政六十三年，已经是皇帝中难得的高寿，他那个求仙问道的皇祖父活的岁数还不如他秉政的时间。在他的治下，晓国虽然算不得政通人和，但至少从原本的风雨飘摇转危为安，三代以内不怕亡国灭种——之后的事情便只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了。

无病无灾，甚至在死前还有精力自己撰写遗诏，姜少泽觉得自己这一生确实值了，唯一不确定的只有后世之人如何评价自己……还有自己能不能给未来的历史课本上增加十个八个的考点。

姜少泽是个穿越者，和所有穿越者一样。

高考最后一科结束的那天，是他一个月来唯一一次自己回家，他的父母觉得考都考完了，就干脆放他在烈日下慢慢走。吃着冰棍唱着歌的他走在水库的堤岸上，却发现隔壁文科班的同学因为中暑摔进了水里。他仗着自己水性好跳下去救人，结果没想到经过高三一年的埋头苦读，他的身体都被掏空得七七八八，把人推上岸之后自己沉了下去。

醒来之后的他发现，自己正漂在荷花池里，靠着旁敲侧击……主要是听墙角的功底，他整理了一下情报。他是晓朝嘉隆帝第七个皇子的独生子，但是一出生就是个傻子，他们那里叫魂魄不全，这次和其他世子玩耍……被其他世子玩耍的时候被推进了荷花池，结果大难不死，或者说这个傻子姜少泽被来自21世纪的姜少泽夺舍了。

嘉隆帝是个很经典的封建皇帝，不仅封建还迷信的那种，知道傻子孙子摔了一下结果正常了，认为这是仙人保佑，他和他爹两个存在感甚至不如王府门口那块拴马石的小可怜算是进入了皇帝的视线。当然彼时没有人觉得他们是威胁，他们自己都觉得不是，唯一的追求就是等皇帝再想起他们，或者其他人继位，给他们找个好封地去当土皇帝，然后哪天农民起义被炖一锅。

结果，其他的几个皇子你争我夺，死伤惨重，嘉隆帝终于感到身体不济，打算立太子以正国本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能继位的儿子已经只剩下了在王府中相依为命的小透明父子。

姜少泽的父亲临危受命，成为了晓朝新一任的皇帝，年号为景和，这个看起来很有意义的年号在那个时候就像是一个嘲讽，因为晓朝不景，也不和。虽然外戚势力在之前的皇子大战中几乎被完全肃清损失惨重，但也代表整个朝堂能做事的人几乎都因此被一撸到底。而与此同时晓朝内有天灾外有异族，守边的将军虽然不能说各怀异心，也能说忠臣就像天上的星星——好像很多，但一颗都摸不到。

至于景和帝是怎样的人，用姜少泽的委婉语气来说，他的这个便宜父亲和亡国之君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字丑。用更委婉的话说，景和帝如果在未来出生，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手工匠人，为艺术做出自己的贡献，前提是他能练好自己丑到刻在印章上算是把一件艺术品毁了的字。

就是在这样的国家，姜少泽成为了一名太子。

在父亲继位的第二天，他就在后山种下了一棵树苗，仰望着树苗的姜少泽想，说不定过几年这棵树上就得挂着他了，还是自己种的贴心。然后这位新任太子就开始协助自己的父亲理事。

而这是景和帝真正的，不像亡国之君的地方——他虽然自己没有治国的才能，满脑子都是退朝然后去整他那点手工艺，但他听得进人话。发现自己儿子的才能比起自己更高之后，他开开心心地亲手打造了一个小房间放在龙椅后面，让姜少泽坐在里面干政。

姜少泽虽然来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高二那年也看了不少穿越小说，但他自知治理国家不像看书那么简单。而幸好，晓朝的情况已经属于就算他乱搞也不会更糟糕下去的程度，每天回后山浇浇水的姜少泽选择了启用天牢里，那些因为各种原因等着被推到菜市口，却又因为各种原因没去成的大臣们。

并不是赦免，而是戴罪立功。

景和二年，好事者称朝堂上有着“工匠皇帝，罪人大臣，垂帘太子”。

垂帘太子在自己的小隔间里拿出高三复习的劲头学习治理国家，一点点接过有限的权柄。然后在景和三年的新年国宴上与边军澹台家的大将军和小将军会晤，也将早已旁落的兵权一点点握在手中。这样的日子慢慢过去，在景和五年，也就是姜少泽十八岁的时候，景和帝驾崩，他终于继位，从太子变为了皇帝。

一个垂死的帝国，竟然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在姜少泽的手上活了过来。

要说意不意外，姜少泽自己其实也很意外。

他在后山种下的树苗后来发现是一棵枇杷树，在他登基那年竟然亭亭如盖，在那之后每年都结出不少枇杷。他自己吃了几颗，酸得像树想要弑君造反，所以他每次都把枇杷摘下来分给重臣，反正他们拿到家也是供起来。

大部分枇杷都被他送到了边军，送给了澹台家的将军——澹台鸿。

曾经的澹台家也是国之柱石，皇帝心腹，只是后来成为了心腹大患。晓朝得国不正，澹台家的祖宗和姜家祖宗欺负前朝废帝孤儿寡母，最终得了废帝禅让之后将小皇帝偷偷淹死在后花园的水井中，又在上面压了一座假山。后来几路诸侯纷纷起军，打着给小皇帝报仇的名号，实际上不过是“和尚摸得，我也摸得”。

澹台家比姜家老实一些，和那些诸侯血战到底，家里男丁几乎死完，女人也有不少死在了战场，而后方姜家登基，原本说好的一国二主彻底成为了空谈。最后澹台家成了半绝户，只有几个年少轻狂——年轻好忽悠的孩子，被送到了边疆去为国干城。不过澹台家天生将才，即使是几个孩子带着早已腐朽的前朝边军，也成功打退了好几次北戎的人马，真的成为了守边的将军。

原本若是事情在此结束，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然而毕竟事在人为，事情坏就坏在嘉隆帝，他是个治理国家的天才。

天才算了一卦，认为澹台家阵地应该向前一里，澹台当年的将军是个死脑筋，真的推进阵地，结果死在了北戎的手上。他无子，继承将军官职的是他的弟弟澹台彦，而澹台彦和他的兄长不同，准确一点说，是脑后有反骨。

当然，即使以姜少泽的角度，他也能理解澹台彦想要造反的心情——反了嘉隆帝甚至得叫起义。可惜嘉隆帝死得及时，没灾没病甚至还带了几个陪他一起拿重金属搓丸子吃的重臣下去，要面对有着不臣之心的澹台彦的人，是他的手工匠人父皇。

姜少泽忍着太阳穴的突突疼努力笼络边军，可惜朝堂上各个重文轻武的大臣们对澹台彦的看法都是“一介武夫尔，派一小吏足以擒之”。要不是姜少泽手里还捏着黑豆子，朝堂上比边军还能更早乱起来。景和三年他和景和帝力排众议——他负责排，景和帝负责“太子说得对”——迎澹台彦来京城参加新年的国宴，并给了澹台家带剑入宫的殊荣。

但这殊荣，给的是澹台彦的嫡长子，澹台鸿。

澹台彦是个土皇帝，他的那些坏习惯也像是真正的皇帝，其中就包括了习惯性宠妾灭妻，对自家太子看不上眼。澹台鸿一半跟着父亲学习打仗，一半又在夹缝里图生存，幸好一腔热血还没完全冷却。他知道晓朝正在风雨飘摇之中，要么皇帝立起来，要么改朝换代——只是他很清楚，他爹要是坐了这个江山，只会让国家更差。

北戎虎视眈眈，西凉又厉马秣兵，内有天灾民不聊生，他那边疆土皇帝的爹怎么能治理好这个国家呢？当然，嘉隆帝更不可以，至于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匠人罢了，做个工匠挺好，做什么皇帝呢？

他最终选定的明君，是当时还是太子的姜少泽，垂帘太子的名号在边疆也有流传，他的父亲甚至以此来嘲笑过。但澹台鸿看过小太子的政令，言辞不通，却多有可行之处。

新年时他爹喝多了酒在府上歇息，他去宫里私会小太子，和姜少泽抵足而谈一整夜，终于确信姜少泽是他需要的那个明君——或许还不够明，可惜那是他能见到的最“明”的那个了。

君臣相得的故事，在哪个朝代都有流传，不过一般发生在开国，像是国家都快亡了，往往不是臣子造反，就是皇帝猜忌。姜少泽却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他将重担压在了澹台鸿身上，澹台鸿给他的回报更加深厚。

只可惜，在澹台鸿三十六岁时，死在了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