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朋友
贺文海又在绘着素描。那穿红衣的小姑娘一直在旁痴痴的瞧着他,忽然问道:你究竟画什么?
贺文海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画一个人的像,但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让我看看你画的这人漂不漂亮呀。
贺文海的笑容消失了,不停的咳嗽起来。
他因为不愿被人看到他画的是谁,所以每次都没有将画像完成,虽然他也可以画另一个人的像,但他的手却已仿佛不听他的话,就算他画的不是她画出来的轮廓也像是她!
因为他无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黯了。
贺文海慢慢的抬起手,手里的笔锋在灯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闪动着。
"难道我的手真在发抖?"贺文海的心渐渐往下沉,他就怕有这么一天,不喝酒手就会抖,一双颤抖的手怎能发得出致人死命的神功?
他用力握着,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
他慢慢的垂下手,望着窗外的天色,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姑娘道:九月三十日,明天就是初一。
贺文海缓缓闭起眼睛,道:毛先生呢?
小姑娘道:他说他要到镇上去走走。
贺文海垂首望着自己的笔锋,忽然用力画下了一笔。
他画得很快,本已将完成的人像,很快就完成了,那清秀的轮郭,挺直的鼻子,看来还是那么年轻。
但人呢?人已老了。
人在忧愁中,总是老得特别快的。
贺文海痴痴的望着这人像,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开,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已再也见不着她。
突听一人道:这人像好美,是谁呀?是你的情人?
小姑娘已回来了,手里托着个盘子,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
贺文海勉强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是天上的仙女吧--小姑娘眨着眼,摇着头道:你骗我,天上的仙女都很快活的,她看来却是那么忧伤--贺文海道:地上既然有许多快活的人,天上为什么不能有忧伤的仙子呢?
小姑娘道:可是你却并不快活,因为你喜欢她,却得不到她,对不对?
贺文海的脸色变了,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小姑娘道:你用不着再瞒我了,看你的脸色,我就知道我猜的不错。
贺文海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姑娘道: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你为何直到现在还忘不了她呢?
贺文海沉默了很久道: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知道你最想忘记的人,也正是你最忘不了的!--小姑娘点了点头,慢慢的咀嚼着他这两句话中的滋味,似乎有些痴了,连手里托着的盘子都忘记放下。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叹息一声,道:别人都说你又冷酷,又无情,但你却不是那样的人呀。
贺文海道:你看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小姑娘道:我看你既多愁、又善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你若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可真是那女人的福气。
贺文海道:这也许是因为我还未喝酒,我喝了酒后,就会变得麻木了。
小姑娘笑了笑道:那么我还是赶快喝些酒吧,我也想变得麻木些,也免得苦恼。
她突然拿起了盘子上的酒壶,将半壶酒喝了下去。
越是年轻的人,酒喝的越快,因为喝酒也是需要勇气的。
小姑娘的脸已红如桃花,忽然瞪着贺文海道:我知道你叫贺文海,你可知我叫什么吗?
贺文海道:你没有说,我又怎会知道呢。
小姑娘道:你没有问我,我为何要说?
她咬着嘴唇,接着道:你不但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问我是什么人?怎会一个人留在这里?别的人到哪里去了?你什么都不问,是不是觉得你已快死了,所以什么事都不想知道。
贺文海道:你醉了,女孩子喝醉了,最好赶快去睡觉。
小姑娘道:你不想听,是不是,我偏要告诉你,我没有爹,也没有娘,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五年前小姐把我买了下来,所以我就叫宁叮当,小姐喜欢叫我叮当,所以我就叫做叮当--她吃吃的笑着,接着道:宁叮当,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就象是人的铃,别人摇一摇,我就叮当的响,别人不摇,我就不能响。
贺文海叹了口气,才知道这小姑娘也有段辛酸的往事,并不如她表面看来那么开心。
"为什么我总是遇不到一个真正快乐的人呢?
叮当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告诉你也没关系,小姐叫我留在这里,就是要我看着你,每天想法子让你喝酒,让你的手发抖,她说只要你的手一开始发抖,你就活不长了。
她瞪着贺文海,象是在等着他发脾气。
但贺文海却只是一笑,道:十年前就已有人说我快死了,但我却还是活到现在,你说奇怪不奇怪?
叮当瞪着眼,道:我已告诉你了,我是在害你,你为什么不骂我?
他长叹道:每个人活在世上,都难免要做别人的铃铛,你是别人的铃铛,我又何尝不是,那摇铃的人自己身上说不定也有根绳子被别人拎在手里呢。
叮当瞪着眼道:我现在才发觉你这人真不错,小姐为什么偏偏想要你死呢?
贺文海淡淡笑道:一心想别人死的人,自己也迟早要死的。
叮当道: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会觉得很开心,有些人死了,大家都难免要流泪--她垂下头,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说不定也会流泪的。
贺文海笑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至少我们已认识了许多天了。
叮当摇头道:那倒不见得,我认识那位毛先生比你久得多,他若死了,我就绝不会流一滴眼泪!
她自己笑了笑,又补充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也绝不会流泪。
贺文海道:你认为他的心肠很硬?你若真的这么想,你就错了,有些人的表面看来虽然很冷酷,其实是个有血性,够义气的朋友,越是不肯轻易将真情流露出来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越真挚。
他心中像是有很多感触,竟未发觉毛正阳站在门外已很久了--他的确是个不容易动情感的人。
此刻他还是静静的站在门后,面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阳光很早就照亮了大地。
贺文海醒得更早,他几乎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天没亮的时候,他已用冷水洗了澡,将须发也洗干净了,换上了三天前他自己从镇上买的一套青布衣服。
他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所以虽然买的是套很粗糙的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却很合身。
现在,面对着窗外的阳光,他觉得精神好多了。
因为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到了今天晚上,他说不定已不再活在这世上,但他活着时既然是干干净净的,死,也得干干净净的死!
今天这一战,他的胜算并不大,能活着的机会实在很少,但只要还有一分希望,他就绝不放弃!
他不怕死,却也不愿死在一双肮脏的手下。
他用一条青布带束起了头发,正准备刮脸。
突听一人道:你的头发还这么乱,怎么能去会佳人?我再替你梳梳吧。
叮当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眼睛红红的,似乎还宿酒未醒,又似乎昨夜曾经偷偷的哭过。
贺文海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他突然间又想起了十余年的事。
那天,天气也正和今天同样晴朗,窗外的菊花开得正艳,他坐在小楼的窗前,也有个人在替他梳着头发。
直到现在,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双手的细心和温柔。
那天,他也是正准备动身远行了,所以她梳得特别慢。
她慢慢的梳着,似乎想留住他,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后时,她的眼泪就不禁滴在他头发上。
就在那次远行回来时,他遇着了强敌,几乎丧命,多亏马为云救了他,这也是他永远忘不了的。
但他却忘了马为云虽救了他一次,却毁了他一生--有些人为什么永远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贺文海闭着眼睛,苦笑道:那天我走了后总算还回去了,今日我一去之后,还能活着回来吗?那一次我若就已一去不返,岂非还好得多?--他不愿再想下去,慢慢将眼帘张开一线,忽然感觉到现在正替他梳着头发的一双手,她也梳得那么慢,那么温柔。
他不禁回过头,就发觉有一粒晶莹的泪珠也正从叮当的脸上往下流落,终于也滴落在他头发上。
同样温柔的手,同样晶莹的泪珠。
贺文海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阳光同样烂灿的早上,恍恍惚惚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哭了?
叮当红了脸,扭转头,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的约会就是今天,所以才会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
贺文海没有说话,因为他已发现这双手毕竟不是十年前的那双手,十年前的时光也永远回不来了。
叮当接着道:你就要去会你的佳人了,我心里当然难受。
贺文海放下了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是个孩子,难受究竟是什么滋味,你现在根本还不懂。
叮当道:我以前也许还不懂,现在却已懂了,昨天也许还不懂,今天已懂了。
贺文海笑道:你一天之中就长大了么?
叮当道:当然,有人在一夜间就老得连头发都完全白了,这故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贺文海道:他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忧虑,你又是为了什么?
叮当垂下头,道:我是为了你--你今天一去,还会回来么?
贺文海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一声道:你已知道我今天去会的是谁了?
叮当沉重的点了头,将他的头发理发一束,用那条青布带扎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的,谁也留不住你。
贺文海柔声道: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贺文海沉默良久,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并没有为她留下来--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我--他霍然长身而起,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这句话未说完,毛正阳已走了进来,大声道:我刚回来,你就要走了么?
他手里提着瓶酒,人还未走进屋子,已有一阵酒气扑鼻。
贺文海道:原来毛兄夜晚竟在与人作长夜之饮,为何也不来通知我一声。
毛正阳大笑道:有时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太挤了。
他忽然压低语声,一双手搭着贺文海肩头,道:小弟心情不好时喜欢做什么事,你总该知道的。
贺文海笑道:原来--他两个字刚说出,毛正阳的手已闪电般点了他七处穴道。
贺文海人已倒了下去。
叮当大惊失声,赶过去扶住贺文海,道:你这是干什么?
在这一瞬间,毛正阳的酒意已完全清醒,一张脸立刻又变得如岩石般冷酷,沉着脸道:他醒来时你对他说,与湘江老人交手的机会,并不是时常都有的,这机会我绝不能错过!
叮当道:你--你难道要替他去?
毛正阳道:我知道他绝不肯让我陪他去,我也不愿让他陪我去,这也正如喝酒一样,有时要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无趣了。
叮当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黯然道:他说的不错,原来你也是个好人。
毛正阳道:我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见到有人为我流泪,看到女人的眼泪我就恶心,你的眼泪还是留给别人吧!
他霍然转过身,连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贺文海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却还是有知觉的,望着毛正阳走出门,他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贺文海闭起眼睛,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他忽然发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实在很难了解。
他的确为很多人做过许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弃了他,有的已遗忘了,有的甚至出卖过他。
可他并没有为毛正阳做过什么,但毛正阳却不惜为他去死。
这就是真正的友情。
这种友情既不能收买,也不是可以交换得到的,也许就因为世间还有这种友情存在,所以人类的光辉才能永存。
屋子里骤然暗了起来。
叮当掩起了门,关好了窗子,静静的坐在贺文海身旁,温柔的望着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毛正阳是不是已开始和湘江老人、百春他们作生死之斗?
他的生死也许已只是呼吸间的事,但我却反而安静静的躺在这里,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想到这里,贺文海的心好似已将裂开。
突然间,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外面传入了敲门声:笃,笃笃!
叮当骤然紧张了起来。
来的会是什么人?
是不是毛正阳已遭了他们的毒手,他们现在又来找贺文海?
笃,笃笃!
这次敲门的声音更响。
叮当面上已沁出了冷汗,忽然抱起贺文海,四下张望着,似乎想找个地方将贺文海藏起来。
敲门声不停的响了起来,外面的人显然很焦急,若是再不去开门,他们也许就要破门而入。
叮当咬着嘴唇大声道:来了,急什么?总要等人家穿好衣服才能开门呀!
她一面说话,一面用脚尖挑开了衣柜的门,将贺文海藏了进去,又抓了些衣服堆在贺文海身上。
贺文海虽然从不愿逃避躲藏,怎奈他现在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只见叮当对着衣柜上的铜镜整了整衫,理了理头发,又擦干了额角和鼻子上的冷汗。
她忽然将衣柜的门紧紧关上,格的一声上了锁。
她嘴里自语道:好容易偷空睡个午觉,偏又有人来了,我这人怎地如此命苦。
声音渐远了,贺文海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声音却反而突然停顿,叮当似乎是在吃惊发怔,门外的显然是两个和她从未见过面的人。
来的不是湘江老人与百春!
门外的人也没有先开口,过了半晌,才听得叮当道:两位要找谁呀?莫非是找错地方了么?
门外的人还是没有开口。
只听砰的一声,叮当似乎被他们推得撞到门上,然后就可以听出有两个人的脚步走了进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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