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裴思云谨记阿娘的嘱咐，出来做事少说多做，为了尽力忽略周围那些时不时跳入视线的喜庆装点，她便一味只闷着头走。前世所带的那些记忆此刻自然而然浮现，裴思云不用记路，思绪走着走着便飞到一旁去了。

平宁郡主号令济川边军，安定边疆威慑邻国，一手促成了济川城的繁荣安宁，是济川儿女人人敬仰的英雄，其实算起来，也不过比靳氏虚长了几岁。平宁郡主并不是显赫亲王的后裔，原本只是一个没有封号的微末宗室之女。母亲沫阳公主也不过是一个宫女所生，乃当朝圣上众多手足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沫阳公主及笄，婚配许了朝中武将之子，婚后赵驸马受任当时的济川城，连年征战沙场，在女儿小小年纪便以身殉国。那时候的世人谁也没想到，生长于京都高门深院里头的那个小姑娘，日后会有不输男儿的气概与杀伐果断，完成了父辈未竟之业，带领济川边军一举平定了大祐北国战乱。

边疆安宁圣上大喜，册封郡主亲拟封号平宁，流水般的赏赐送到济川城来，大祐这个唯一的女将军更是成为了天下美谈，百姓们谈起她的英勇神武，总少不得操心一句大龄郡主遥遥无期的婚事。京都里的赌坊甚至都开了盘，一边押济川军中英姿勃发的少年将领，一边押朝中位极人臣的倜傥文官，可最后圣上谁都没选，挑了个空有面子的国公府就罢了，还偏偏选了个不能袭爵的庶子。

朝堂间倒是隐隐有圣上忌惮朝中新贵联姻的传闻，叹惜归叹惜，可圣命天恩不可违背，乔国公府的庶子乔尚章，还是成了济川城郡主府里的乔仪宾。

婚后数年，平宁郡主与仪宾育有二子，长子乔松垣，还有一个便是前头这位，济川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纨绔，乔鹤渊。

要说也是天妒英才，平宁郡主造下边疆安定贸易互通这一番伟业，却没得几年就出了意外撒手人寰。按大祐礼制，郡主身故后仪宾可以离宗再娶，但乔仪宾只在几年后抬了一位偏房进来，正妻之位一直空着，也就一直住在郡主府里。

如今这没了郡主的郡主府，管家的夫人便是这位偏房夫人，名唤高曼琴。

高氏小圆腰身鹅蛋脸，跟那步摇上的珍珠似的，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性子带点无伤大雅的娇憨蛮横，膝下有个不足十岁的幼子，对乔鹤渊这个自小没了娘的孩子也十分溺爱。

现下高氏拉着休沐的乔仪宾在正厅坐着，乔尚章极为不自在地理了理高氏硬要他穿上的正服，不耐烦道：“胡闹，简直是胡闹！按那道士说的签了婚书便是，你这瞎折腾些什么！”

高氏摇着珍珠象牙柄的团扇，嗔着睨了乔尚章一眼，道：“老爷！这可是关乎渊儿的终身大事！道长说了婚书要签，诚意也不能少！虽说是做做样子，那像一分总有一分的好！”

乔仪宾本就不信这些玄而又玄的方术道法，但也懒得同高氏争辩，便由得她去，只捧了茶碗撇开茶沫，狠狠呷了一口。

“夫人，二公子来了。”

高氏闻言，立马正襟危坐，看乔尚章还不紧不慢搁他那茶碗，便飞快地用团扇敲打了一番。

“嘶——”团扇象牙镶边，敲在手上让乔尚章吃痛，他抽手低声念了一句，“呵！蛮妇，蛮妇！”，但好歹是给了高氏面子，端起了长辈的架子。

高氏圆润的脸庞上笑出一处浅浅的酒窝，见乔鹤渊准时把人带来了，身上的衣服也好好穿着，没发脾气也没作妖，便很是满意，脸上酒窝的也笑得更深了。

乔鹤渊虽说在外头比较浑，但是对长辈该有的礼数也不算含糊，上前行礼道：“父亲，姨娘。”

高氏此刻的注意力可全都在裴思云身上了，前几日选护卫的时候光看了名帖，哪曾想居然误打误撞挑了个这般标志的人儿。高氏上上下下打量了裴思云一番，只见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首饰，一身短打未施粉黛，连发髻都是利落简洁用红绳捆了便是，一看就是个明事理的姑娘。

她见了安守本分的裴思云，没挑出一点让人不悦的错处，很是欢喜，连乔鹤渊的问礼都心不在焉敷衍过，只问她道：“裴姑娘是吧，既进了府内做事，往后我叫你小裴可好。”

裴思云在女儿福身礼和习武之人的礼数之间纠结了片刻，还是利落地行了一个抱拳礼，道：“谨听夫人吩咐。”

一旁的乔尚章见了，忽的晃了晃神。

迎人进门见高堂，乔鹤渊能配合参加这一场半吊子的“迎亲之礼”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会子人也见了，便想着躲到自己院子里闲耍，便心不在焉拱手作礼，道：“父亲和姨娘若没什么事，我就把人先带回院中了。”

乔尚章这下回过神来，对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忽的瞧见了他下颌一道隐隐的乌青，皱眉问道：“你脸怎么回事？”

裴思云闻声抬眼，瞧见侧前方乔鹤渊下颌处那一片已经快消散的乌青，忽的想起来那晚在郡主府库房的对峙，心虚地低下了头。

不是吧，她也没用多大力啊，这乔二公子也忒细皮嫩肉了些。

乔鹤渊有些不耐烦，他这老子从来关心都是虚情假意，前几日他顶着半张青脸在府里晃荡的时候看不见，这会子想起来问，这脸都快好全了！他正要一出既往出言嘲讽的时候，从余光瞥见了裴思云的动静，不知怎的就改了口，道：“多谢父亲关心，前几日儿子夜行，遇见一只张狂小兽，那是见人就冲撞，便落成了这副模样。”

堂上坐着的乔尚章此刻表情有些古怪，他这混球儿子他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的，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才会说出这样一番不夹枪带棒的话。往常按惯例父子对话进行到此处，是该以乔尚章气极大骂而收尾，如今他碰了个软钉子，大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手足无措，只好端起茶碗掩盖尴尬，干巴巴地嘱咐了一句，道：“你吃过亏晓得厉害便好，以后不要什么看着好奇就去招惹！”

裴思云把父子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到耳里，面上是身为专职护卫应有的波澜不惊，然而耳朵尖尖已经泛上了一层可疑的红。

乔鹤渊瞧来实在有趣，那夜色掩盖下身法凌厉差点卸了他胳膊的女侠，竟是个这么不禁逗的，便心情大好乖乖回道：“是，儿子记下了，往后是断不敢轻易招惹的。”

此刻的乔尚章已经同见了鬼一般，只想质问眼前人把他的逆子藏到哪里去了。难不成，曼琴找的那个道士，真有点本事在身上？

这边的高曼琴更甚，眼见父子俩好多年都没这么和和气气说过话了，她就笃定了跟今日的诚心有关，高高兴兴拉着裴思云的手，嘱咐道：“往后你跟着二公子，也替我看着他些，可别要他去外头招惹那么危险的东西了！”

裴思云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在乔鹤渊肆意的笑声中，强忍着回道：“是，我记下了。”

见过高氏和乔尚章后，乔鹤渊便带着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管家郑伯跟在乔鹤渊后头，细细同裴思云讲这府里当差的规矩。

“夫人嘱咐过了，姑娘应的是贴身侍卫，吃住都要同公子在一个院子里。在府内姑娘依公子吩咐做事便是，起居饮食这些小事自有人下头的小丫头照顾，你只负责看顾好公子的安危。只要是出了郡主府的大门，姑娘要做到与公子寸步不离，事事以公子稳当为先。”

“是，我记下了。”

三人行进间到了后院，郑伯一一介绍。

“这是老爷和夫人所居宁福堂。”

“这是老爷所用书房及偏厅。”

“这是从前郡主所住的念春阁。”

路过一处木门紧闭的月亮门，郑伯也下意识开口，“这是……”

裴思云抬头，心头微凝。

“这是我大哥的否园。”乔鹤渊接过话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异样。

裴思云当然记得，当年郡主府大公子乔松垣出事的时候，她兄长也在刚巧随行的马队中。他们在回济川城途中遇到山匪偷袭，乔鹤渊大哥的运气没有裴逸好，在与山匪对峙中殒命，算起来也快三年了。

郑伯当年是跟着郡主来的济川，眼瞧着她成家立业又看着郡主府际遇至今，这下触景生情，又想起了自己看着长大的那个孩子，不自觉眉目间添了一丝沧桑的哀恸之情。

“二公子，府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处理呢，裴姑娘我就送到这里了。”

乔鹤渊点点头，目送郑伯离开，剩下往他自己吾园去的半截路上，二人一路无话，等快到吾园门口时，两人望着门前脑袋叠脑袋往里头探头探脑偷看的一队小厮，才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二公子，他们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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