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126章

四日后，清晨。

鼓楼浑厚的钟声沿着京都中轴线依次涤荡开来，叫醒了这一座巍峨的都城。

日夜交替，守卫的士兵换防后，四方城门次第而开，早就在城门下等候多时的走卒商贩鱼贯而入，沿途叫卖吆喝，为这一方土地，添上最早的一份烟火气。

裴思云头戴斗笠，架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跟着人流缓缓入城。

车内，则是她从卓州一路护送而来的宣平王府旧人。

这一路自南而上倒也还算安稳，眼下到了京都，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提防着，将人送到了城中一处不显眼的酒楼后巷。

兰嬷嬷昨日收到她的口信，今日特地在此处接应她，天刚亮就带人在此处候着了。

灰蒙蒙的巷子深处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兰嬷嬷打眼一瞧，发现了那个带着斗笠的身影，一眼便认出了裴思云。

她招手道：“小裴姑娘，我们在此处！”

街巷那头的人远远朝他们挥了挥手，不过片刻，就将车马稳稳当当停在了这一处侧门前。

裴思云一把掀掉斗笠，转身对车内的人道：“贵人已在此处，还请二位下车吧。”

里头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动静，一位年逾半百的妇人，被她女儿搀扶着下车来。

母女二人眼含警惕，紧贴在裴思云一侧，直到兰嬷嬷掏出了手中信物，才勉强露出一些松泛的表情。

兰嬷嬷上前道：“二位放心，既然我们大费周章把你们接回京都，那自然是有万分的诚意的，之前答应的东西，一分都不会少。”她伸手从袖笼中掏出一个荷包递上，那老妇人接过，打开看了里头是一沓扎实的银票，这才肯首，道了一句好。

将人从卓州带回交到兰嬷嬷手上，裴思云这一趟差事，也就算了毕了。

她正欲揖礼告退，兰嬷嬷转身，往她手心里，塞了一个荷包。

裴思云感觉出里头沉甸甸的重量，往回推拒道：“兰嬷嬷，我既在二公子手底下当差，这一趟也算我分内之事，这我不能收。”

向来柔和的兰嬷嬷难得强硬一回，硬把东西塞到她手里，道：“你的分内之事在二公子那处，我们存露园的自当另算。”

身后的小厮还等着兰嬷嬷进去主持大局，她又换了一副柔和的面容，道：“这一路辛苦你了，快回府去吧，你走的那日我忙昏了头，忘记同望雪园那处知会一声，二公子身边的小田，一大清早就来问我们要人呢。”

裴思云心下有一块角落不轻不重地抽动了一下，轻声道了一句知道了。

那日她也说不清是真的起了性子还是怎的，当中故意从偏门回府一趟，都没想着去望雪园知会一声，哪晓得这么巧，连兰嬷嬷也忘了这回事。

说着她心中便凭添了一丝忐忑，他田大哥来去找她的那一日，会是他吩咐的么？

裴思云坐回车上，扬鞭往长公主府而去，一路问着方位七拐八拐的，忽的发现走到了宋府的前头。

沉寂了数日的情绪又翻涌起来，她抬眼看了看宋府的大门，方才一点旖旎忐忑的小心思当即就被忿忿按了下去。

吩咐不吩咐又如何，反正自己也是有意不想让他知晓的，如今回来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她驾车，还是从长公主的侧门而入，到后院管家处还了车马，打算先去沫阳长公主那处回禀一趟。

穿过存露园的大门，裴思云沿着四回的游廊往主屋去，刚转过一个拐角，就听到后院墙边扫洒的两个小丫头在嚼着话头。

“诶姐姐你听说没有，二公子进宫那日，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你可别说，那日大孟哥当值驾车，我听他说啊，咱们二公子那脾性真真是不同凡响，连圣上的面子他都敢下呢！”

裴思云脚步一顿，稍一思索，就转了方向，将身形隐在了游廊抱柱的后头。

那两个人小丫头并未察觉有人走近，说得愈发起劲。

“姐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两串儿红枣山药糕！”

“行！两串就两串，你快告诉我！”

两个小丫头说到此，手上的活计都停下了，只听其中一个稍压低了声音，道：“昨个不是圣上寿辰家宴嘛，咱们二公子跟着长公主去的，宋大人带的则是宋姑娘。”

“这又怎么了，往常宫中家宴，近臣有时是会允许带家眷的啊！”

“这回可不一样！”说着那小姑娘拿捏出了两分卖弄的腔调，“你想想，从前郡主和宋大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出卖了两串红枣山药糕的小姑娘听了半晌没见关窍，俨然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姐姐你要是再磨蹭，我可不听了，这还有好多活没干呢！”

她佯装要走，又被同伴一把拉住。

“好了好了，我就告诉你吧，咱们圣上啊，在寿宴上要为二公子和宋家姑娘赐婚呢！”

“什么？！”小姑娘惊呼一声，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周围，这才低声道，“怪不得你方才说郡主和宋大人呢，难不成这是圣上心有愧疚，要在二公子这一辈身上找回来！”

对面的姑娘连忙伸手过来捂同伴的嘴，“可不敢妄议天家！”说着她滴溜了一下眼睛，“不过大孟哥和大家都是这么觉着的！”

被捂嘴的小姑娘难掩好奇之心，连忙挣脱出来，问道：“那二公子怎么说，圣上的赐婚，怕是不好拒绝吧！”

裴思云靠在柱子后，手中的拳头不由得攥紧了，浅浅的指甲扣进肉里，泛着细细密密的疼。

又听那个姑娘感叹道：“要不说咱们二公子性情中人呢，全随着自己的心意来，半点拖泥带水都没有，当即就在宴席上婉拒了。只不过可怜了宋姑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推出去了，想必面上也是无光。”

“宋姑娘平日里与我们公子也不算亲近，只要她自己本身没那个意思，应当还好吧。”

“哎呀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听我讲完你就明白了！”

宋之瑶也就是小时候常在长公主府走动，那时候这些当差的小姑娘都还不在呢，她自当觉得宋之瑶和乔鹤渊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这会子反而更关心乔鹤渊在席上的一举一动。

“那大孟哥可看见二公子是用什么由头拒绝的，圣上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吧？”

如果天子座上的那位是这般好说话的人，当年平宁郡主和宋忻这一对儿青梅竹马，也不会硬生生被拆散了。

说起这个，那姑娘的说书一般的腔调中又添了一分的激越，“这才是重头呢！我是真真没想到，咱们二公子竟然是这般重情的一个人，他当着那么多皇亲国戚的面儿，直说了自己有心仪的姑娘！你不知道啊，当时圣上都还没说什么呢，宋家姑娘就跳出来问了，非要让咱们二公子说出来那姑娘是谁，你还说她对咱们二公子没有心思？！”

裴思云这听到此处，紧攥的手心中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她忍不住想朝二位姑娘所在的地方更进一步，企图听得更明晰一些。

“啊？二公子可说是谁了么？”

裴思云听到了一声略带可惜的喟叹。

“没呢，二公子只说他自小以母亲为榜样，心仪的是同平宁郡主一般飒爽利落的女子，这不一句话就把人宋姑娘堵死了嘛！”

“后来呢，后来呢？”听闻的那位姑娘眨巴着一双眼，替裴思云念出了心中连绵滋长的探究**。

“后来圣上大抵也瞧出了二公子对宋姑娘确无儿女心思，再加上咱们长公主和宋大人出面，说了些姻缘不强求但遂儿女心愿的场面话，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裴思云紧绷的脊背在这一刻终于松泛下来，她微微仰头，感受着庭院间穿堂而过的清风，抚平她皱皱巴巴别扭的心绪。

她的心思忽而飘落回望雪园那一处小间，那日她出城的时候，京都下了一场连绵的秋雨，也不知道她放在窗边的那些小物件，有没有湿掉。

她忽然想快些回去看看。

裴思云加快脚步，到存露园的小花园，见了正在赏景的沫阳长公主。

“长公主，人已经带到交给兰嬷嬷了。”

长公主见了她，连忙慈爱地招她上前，将她细细打量了个遍，才道：“还好，瞧出不来瘦了，精神头看着也还行，这样我就放心了，也免得你回去了有人心疼。”

裴思云呼吸微滞，有些无措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一本正经回道：“多亏兰嬷嬷安排妥当，这一路还算顺当，并未吃什么苦。”

沫阳长公主笑盈盈地望着她，看破不说破。

“行了，快回去吧，这几日你不在，那小猢狲倒是比从前勤快了不少，一日三餐晨昏定省地往我这儿跑，昨个就知道你今日要回来的，别让他久等了。”

裴思云颔首应了句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道：“我这就回望雪园同二公子复命。”

到京都这么些时日了，从存露园到望雪园这段路她走过数次，却没有过今日这般心境。

四日前那一场“不告而别”背后积攒的细碎的、隐匿的、不为人知的那些委屈和别扭，未曾被卓州到京都的舟车劳顿所消弭，却在望雪园里头，被别人口中拼凑的只言片语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她似乎都能想象到，他在那一场盛大的宴席上拒绝旁人时，眼角眉梢不甚讨喜的微末情绪。

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关于是和否的那些定义，翻来覆去地霸占着她的心思，这一回，她似乎已经可以笃定关于旁人的那个“否”了。

一抬头，那个名为乔鹤渊的“是”，正负手立在望雪园的大门前，定定地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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