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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驾崩】

万历四十八年四月二十四,

往常,苗全只要在陛下身边当差,会非常警觉,即便站着打盹,听见任何响动都会立马醒来,从未出错。可今天却大意了,直到陛下那声呼喊传来,他才陡然惊觉。

不仅如此,他也不止一次看到,每当陛下从睡梦中醒来那一刻,就像元神出窍,然后不知是不是符咒失了灵,过一会,又会自己清醒过来。

对于此,苗全内心十分惶恐。自年初以来,陛下就有了嗜睡的症状,经常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晨昏颠倒。一次两次嗜睡也就罢了,但天天如此,他就越发担心,担心陛下这么一睡就睡过去了。

精神稍微好些,陛下又会让贵妃来弘德殿陪伴左右,一个揽奏疏,一个红袖添香,配合默契。

但还是不见外臣,本以为这次能见见周尚书,结果依然在殿外召对。

————

四月二十八,

难得一日的天清气朗,吏部尚书周嘉谟和礼部右侍郎孙如游,会同钦天监监正杨汝常、内官监汪良德、工科给事中范济世等人,奉旨重诣山陵,相度一应修整事宜,以便大行皇后的棺椁顺利入定陵安葬。

杨汝常还记得头次为陛下卜选皇陵都是万历十一年的事了——那时他还只是主簿,因为一同参与了卜选,还与同事各升了一级作为奖赏。

说来他这辈子相度过的山陵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唯有这处山陵他印象深刻。当年入选的‘万年吉壤’可不止这一处,还有一处是形龙山,主峰高耸,诸山拱抱,脚下河水环绕,在很多人看来那才是真正的‘至尊至贵’之地,只是陛下还是选了这处。

这处虽也符合风水宝地的格局,但与形龙山相比,却是差了不少,只可惜当时通政司右通政梁子琦一再坚持,并没有让陛下改变主意。后来果不其然,开挖地宫时就出了问题,本来定下放置棺椁的地方,居然挖出了一块大石头。

宝床下无土,这岂不是犯了风水大忌?那一年,梁通政依然力主陛下为了万年大明江山另择吉地。尽管他的坚持没有任何影响,但现在看来,那份坚持还是颇有预见。

其后几年,都还有不少大臣说大裕山不吉利,并奏请另择吉地,不过皆无下文。

“哎,”杨汝常一想起往事就忍不住叹气,但叹气有啥用?想了想,还是又拿起手里的罗盘研究起来。

当初卜选皇陵时,术士连世昌曾言:主势尊严,重重起伏,水星行龙瓜儿落下地分两半,瓜壳里睡着个憨敦敦的胖娃娃。金星结穴,左右四铺,拱顾周旋,云秀朝宗,明堂端正,砂水有情,取坐辛山乙向,兼戊辰一分……

可是啊,戌龙,立的戌山辰向兼乾巽,水口天盘为巽,甲水来过堂,丙方也是来水,但未过堂。水口在巽,即为水局,左来水,水出绝位,甲方来水为死水,戌龙即是绝龙啊。

事到如今都三十多年了,既已成事实,改是改不了了,就不知往后咱大明江山的寿数如何?

一想到此,杨汝常不免有些忧心忡忡,“不可说啊,不可说……”他就怕一语成谶。

“杨监正,我看你一直在念念有词,是什么不可说?”一旁的周嘉谟忽然问他。

杨汝常笑笑:“没有没有,就是有些感慨,头一次来大裕山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周嘉谟道:“也是,我记得万历十一年的卜选就有你,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是你,你也算是独一无二了。”

“呵呵,当时我也不过是个随行官员,”杨汝常回道。

少顷,又问他:“冢宰,你说当初陛下要是听从建议,另择了吉地又会怎样?”

周嘉谟看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欲言,又止。

两人一时没得话说,遂沉默下来。

周嘉谟的欲言又止,杨汝常能猜到七八分,定是跟陛下有关,那天弘德殿外他也在场。他记得周嘉谟竭力要求见陛下一面,却始终不得传召,无奈还是在殿外召对。

但是他知道,陛下见过了方相国。

————

自从乾清宫和坤宁宫重建之后,朱翊钧就从启祥宫迁回了内廷,但通常只待在弘徳殿,很少再回正殿。

四月初六,皇后王氏崩逝于坤宁宫,朱翊钧随即传谕辅臣方从哲——朕中宫皇后,侍奉敬慎,辅朕有年……朕心甚痛,卿可传示该部,将一应合行丧礼事宜,查优厚例来行,特谕卿知。

十日,方从哲谨题——大行皇后丧礼,一切皆系臣职掌,臣一人在事,又病惫特甚,数日,虽勉强料理,而昏聩岂有不犯错的?仓促之际,每至遗忘。今哭灵之礼未完,身已狼狈不能自持。此后如册谥,如山陵……臣病困若此,安能竭力从事?伏望皇上速下史、沈二臣之命,与臣协力共事,是真目前急务……

十一日,思善门哭灵毕,头晕眼花的方从哲再次诣仁德门,问圣躬安,而朱翊钧终于答应了见他一面。方从哲差点要感谢上苍,这是他自万历二十四年入东宫任讲读以来,第一次单独面见陛下。简直太难了!

他跟着内侍进到弘徳殿次间,这里朝东摆着御榻,朱翊钧就侧身而卧。他进来,首先行四拜,然后跪着禀道:“陛下,您圣体违和,外面僚臣不能尽知,而臣昨日方闻御医传示,不胜惊惧。又值中宫皇后崩逝,伏望陛下宽慰圣怀,善加调摄,以慰中外臣民之望啊。”

半晌,他才听到一句:“朕知道了,国家多事,先生尽心辅理就是。”

方从哲立即叩头:“臣蒙陛下厚恩,尚可图报,岂敢不尽全力!只是……”

“先生,朕自去岁三月以来,时常动火,头目眩晕,五月后,又中暑湿,肚腹不调,呕吐几次脾胃受了伤,至今任不时泄痢。身体软弱,又泄得多,腰下一直肿痛难坐,右足也痛,行动颇为不便。”

稍顿,又听几声咳嗽,“每日文书皆是朕亲自阅览,只是神思恍惚,眼目昏花,难以细阅……未料内臣都说与先生听了。”

“陛下,臣……”

“朕明白,”朱翊钧打断他的话,又伸出手,“先生近前来,且看看朕容。”

方从哲只得依言,跪行至榻前,抬眼望了一眼:“陛下,您果然轻减不少。”想了想,又安慰一句:“陛下一身,有百神呵护,只要加意调理,自然万安。”

朱翊钧没有说话。

少顷,方从哲又道:“如今辽东虏情危急,又值皇后大礼,阁中只有臣一人,且十分病困,实难支撑,望陛下将已点二臣,即赐简用。”

“辽东之事,只因文武不和,以致如此。阁臣本已批,因朕寿节,文书多,不知安在何处,待查出即发。”

“呃……简用阁臣,乃今日第一要务,望陛下早赐查发。”

“待朕的身体稍安即行。”

“陛下,如今内阁科道缺人至极,当此多事之时,还望陛下尽赐补用。”

“朕知道了,待朕稍愈即为简发。先生还是回阁办事吧,尽心辅理,莫要再推诿。”

方从哲还想继续,但见陛下已躺下,只得罢了,遂叩头退出了弘徳殿。

方从哲无奈,只好回去继续哭灵。

————

殿内,已躺下的朱翊钧,看似睡着了,其实脑子并没闲下——数数年景,他御宇天下今年已是第四十八个年头,可第四十八个年头他才发现,原来他的一生,在梦里,可以无数次的重复。

“皇后去了,而今我也病入膏肓,药石妄顾,又会在哪日驾崩?”朱翊钧思忖。

想他嗣服之初,也是兢兢化理,只期望无负先帝之托。这几十年,他只当是一场大梦,从前愆尤,悉不计较。

七月二十一日,

乾清宫,弘德殿。

还是次间里,那张床,已快神智不清的朱翊钧,感觉他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但此时此刻,他内心并无多少恐慌、难过,反而是有一丝雀跃——驾崩之日,即是他梦始之时,这次他又会梦回哪一年?

元神即将出窍的那刻,他还听得见弘德殿内的哭声。那些杂乱的哭声中,他唯一能分辨出的声音,就是梦镜的哭声。

“梦境……”朱翊钧心底呼唤了一声,突然想起还有一份遗诏,要给太子。于是他用尽浑身力气,抬起手指,指向某一虚空处。

“父皇?您……您还要什么?”身旁的皇太子带着哭腔问他。

“是遗诏?对了,万岁爷还有遗诏留给太子爷!”

“快给孤拿来!”

一阵骚动后,朱翊钧听见了太子的声音,正念那份遗诏:“尔母皇贵妃郑氏,侍朕有年,勤劳茂着,进封皇后。卿可传示礼部查例来行……”

“这下对了……”朱翊钧心里松了一口气,只是刚松,又转瞬一惊,“不对!”

虽然驾崩之日就是他新梦开始之时,但是,他还有内帑留在这里!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好几千万,都带不进他梦里!而且他无论梦回哪一年,都还要重新攒钱!

一想到此,他不禁有些肉疼,几千万呐,难道都要留给太子?

“算了,来不及了……”带着一丝遗憾的朱翊钧能清楚的看见他体内的元神正在出窍,而且很快升到空中。

“我要睡了,等醒来再想办法吧……”朱翊钧果然很快沉沉‘睡去’,在失去神识的那刻,他还听见了三声哭喊:

“父皇!”

“陛下!”

“翊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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