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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傻子】

朱翊钧果然又做起了梦

……

记得万历十二年九月二十三是个大雾天。

京师被浓雾笼罩,世界一片灰白,即便两人相向而过,走近了才会发现彼此。人走路尚且如此,更别说骑马了。

但今日却是大朝,陛下御皇极殿,臣子哪敢迟到?只是如此大的雾,骑马估计不行,只得坐轿,要么步行,这下可苦了早早起来准备上朝的众大臣。

朱翊钧今日同样起个大早,虽说昨日读书至深夜,但今日的大朝非同一般,陵祀礼成,寿宫阅定,今日便要接受百官道贺。年轻气盛的朱翊钧睡眠不足,只觉得头恼昏昏,但还是强撑着困意盥洗更衣。

晨曦初开,午门钟楼上传来鼓声,浑厚的鼓声刺破天际,直达云霄。鼓声一严,百官整肃列于午门外,鼓声二严,引班官引百官依次由掖门入,于丹墀下立定,有鸣鞭人立于丹墀中道左右。

待鼓声三严之后,执事官前来中极殿请他着龙衮升御座。稍后圣驾始行,导驾官于前引导圣驾,尚宝官捧宝于导驾官之后,圣驾中的乐班也开始奏《圣安之曲》。

入皇极殿,一曲还未奏完,朱翊钧已升座完毕,导驾官随后立于殿内大柱之下,其后是翰林官和中书官。

此时虽是晨曦初开之际,但周遭全被浓雾遮挡,连诺大的皇极殿内也视物不清。朱翊钧坐在御座上,他俯视四周,殿内金柱也若隐若现。要不是他知道仪式官都随他大驾而来,而乐曲还在奏响,否则真怀疑这殿内是空无一人。

他不禁蹙起了眉头,眼前是一片灰白,在目力所及之处,只有金台四周能看的清楚,其余则全笼罩在浓雾之中。

乐曲戛然而止,随后正前方便传来三响鸣鞭,鸡唱官报时,外赞又唱:“班齐,鞠躬……”

御座上的朱翊钧看不清殿内殿外的情景,只能依声音来判断。外赞唱毕,文武百官本应四次拜兴,而后他须喊‘平身’,只当外赞唱完,却久久不见动静,他心里忐忑起来,于是试着喊了一声:“平身……”

今日大朝是接受朝贺,仪式之后,百官理应次第近前向他道贺,朱翊钧等了半天都不见有臣子上前。

“人呢?”

没有回音,半晌,他又喊了一声:“人呢?”

“呵呵呵……”终于,有臣子的声音传来,“陛下,微臣在此。”

朱翊钧定睛一看,金台下果然出现一身影,头戴展脚幞头,身着青色五品公服。

但他并不认识,只是觉得眼熟:“你是何人?”

来人行了拜礼,才说:“微臣是钦天监监正杨汝常。”

“监正?你说你是监正?”朱翊钧闻言吃了一惊,钦天监监正不是张邦垣吗?一直以来,为他选陵一事钦天监出力最多,他会不知道监正是谁?

“胡说!你并非张爱卿,”朱翊钧沉下脸来叱道。

“呵呵,陛下,臣确实是钦天监监正,今日前来并非道贺,而是来提醒陛下。”

朱翊钧脸色一沉:“你想提醒朕什么?”

“陛下,大裕山并非吉壤,还请陛下早日另择吉壤。”

没完没了了还?朱翊钧冷笑一声:“一派胡言!哦……朕想起来了,你是钦天监主簿,并非什么监正。这次钦天监为朕卜选皇陵一事出力不少,而且所选吉地不仅朕很满意,两宫圣母也十分满意。今日正是百官为朕朝贺,你此时出来反对,还冒充监正,意欲何为?”

杨汝常笑了笑,显得十分淡定:“陛下,微臣的意思是,按照风水之说大裕山确为吉壤,但非陛下的吉壤。陛下要选的吉壤,不能只看风水,还要考虑因果报应……”

“报应?你居然说朕要得报应?”朱翊钧一听,快气炸了,脸颊上的肉也跟着颤抖:“你的意思,朕只要选了大裕山,就没有好报是吧?”

杨汝常笑而不语,始终一脸谦恭,看着那方宝座上的人。

朱翊钧怒视这狗东西,竟敢在此胡言乱语,他今日不把他下诏狱,这口气就出不来!

“简直狂妄至极!”他朝着四周怒吼,“锦衣卫,把他拉出去,此人祸乱朝堂,论死!”

吼声响彻整个大殿,只是除了他的声音在回响,大殿里再无其它声音。

稍顷,似乎又有一人上前来,朱翊钧一瞧是个内侍,只是依然眼生。正在气头上的他也没多想,随口问道:“你是哪家的?”

内侍生得高大,带着一脸狰狞:“万岁爷,奴婢是御马监的傻子,特来御前当差。”

“什么,傻子?哈,哈哈哈……”朱翊钧一听居然气笑了,今日真是奇了怪了!臣子脑子不正常,难不成内侍也发了疯?

“呵!你说你是傻子,好,朕就听听你这傻子怎么说,此人祸乱朝堂,该当何罪?”

傻子嘿嘿一笑,谄媚道:“皇爷爷,要奴婢说啊,这些大臣忒不是玩意!他们呐,之所以说您择的山陵非吉壤,就是不想让您多花银子建寿宫。他们呐,是怕您从户部那里薅银子!”

“哈哈哈哈……”朱翊钧闻言又狂笑起来,“好一个薅银子!那朕偏偏就是要从户部里薅银子呢?”

“哎,”傻子哀叹一声,“户部是穷鬼啊,您要能从太仓薅出银子来,估计他们就是死了爹娘。兵部可能还有些银子,但要用来建陛下的寿宫,估计还是不够的。”

“嗯,说的有理,”朱翊钧一想似乎颇有道理,“那依你看,如何才能薅到银子?”

傻子神秘一笑:“皇爷爷,奴婢有一办法,不仅能薅到银子,还能薅一辈子……”

“哦?什么办法?”朱翊钧大感兴趣,伸手向他招了招,“来来来,近前来与朕细说。”

傻子听了大喜:“是,奴婢这就与爷爷细细道来……”说罢,他大步向金台走来,动作异常神速,很快爬上了金台,来到朱翊钧身边,躬下身子凑近他耳朵说起悄悄话来。

说了一会儿,朱翊钧竟连连点头,脸上也有了笑意,一扫方才的不悦。

“好好好!”傻子交代完他连声赞道,“你这法子朕看行!既如此,那么朕就委派你这傻子全权负责吧……”

————

“我为君王犹妄想,你做皇后尚嫌轻。可知道斗牛星畔客,回首问前程。”

“哈哈,傻子,朕看行!”

“啊!”

朱翊钧咻地一睁眼睛,就看见头顶上方的龙凤纹藻井,随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脑子一时间断了片儿,想不起此时此刻身在哪里?明明刚才还在皇极殿里,怎么一睁眼工夫就变了?

他没有动,细细思索一番,才恍然明白,原来又做梦了,原本只是梦见他与梦境在玉熙宫赏新排的戏《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当唱到‘回首问前程’那句时,却不知为何又梦到了万历十二年……

还好他断片儿的时间并不长,又想起这是哪来:养心殿隆道阁之东的忠义室,这几日他的临时居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他鼻腔口腔里全是这种烟气味,如此明显的烟气让他也反应过来,昨夜一场大火,把乾清宫和坤宁宫烧的干干净净。

“张诚,什么时辰了?张,”朱翊钧试图起身,随口一喊,声音却突然夹住。

室外有脚步响起,稍时,门口帘子一掀,进来一人。

朱翊钧抬头看去,是田义。他这才想起张诚,早在正月间就被降为奉御,去了孝陵司香,而今是田义掌了司礼监。

“陛下,您醒了?”田义进来见陛下已醒,连忙上前伺候着。

“嗯,”朱翊钧应下,又问:“这会什么时辰了?”

“卯时才过,陛下,您只睡了一个来时辰。”

“朕口渴,你倒些茶来。”

“是,”田义闻言立刻退到桌边,倒了茶水又返回递给朱翊钧。

茶水温嘟嘟的正好,朱翊钧接过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又还给田义。灌了水后这才觉得鼻腔、嘴里没了烟气。

田义放好杯子又踅回朱翊钧身边,禀道:“陛下,大火已经灭了。”

“有人伤亡吗?”

“各宫目前正在清点人数,大概统计了一下,受伤的有一些,目前还没听到有报亡的。就是……”

“就是什么?”朱翊钧抬头看着田义。

田义没有迟疑多久,就回道:“就是坤宁宫受灾比较严重,皇后娘娘的册宝冠服全部毁之一炬。”

朱翊钧不由蹙起了眉头。

田义见他不豫,连忙宽慰道:“如今两宫已毁,还望陛下从长计议,莫要此时气坏了身子。”

“田义,两宫以前有烧过吗?”朱翊钧突然问道。

田义微微诧异,但还是很快回道:“回陛下,永乐年间烧过,正德年间又烧过一次,然后,便是这次。”

“哦……”朱翊钧想了想,又问:“田义,如今钦天监监正是谁?”

田义这下有些丈二和尚了:“是杨宏亮。”

“嘶……”朱翊钧突然觉得怪糟糟的,难不成那个梦意有所指?寿宫都已建成,如今却来暗示朕要得因果报应?

那傻子又是谁?他说那赚钱的法子好,但朕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田义莫名其妙,又试探着重复一遍:“陛下,皇后娘娘的册宝冠服全毁于大火之中。”

朱翊钧听见,叹了叹:“哎,少不得又要花大笔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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