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三 披肩侍女
天似乎黑了。
虽然连天黑这个概念也是古时候流传下来的。
这里是已经终结的时空，天空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变化，永远都是一片灰色。
雾蒙蒙的灰色，褪去血的尸体一样的灰色，裹尸布一样的灰色。
没有变化，亦没有未来。在这片时空中，甚至时间与空间的有序都难以保证。古代与现代相互交织，共同迈向名为未来的混沌。
这个世界，已经结束了。
然而即使如此，在这个世界中依然还是有存在的人。
一代又一代，永无止境地繁殖下去，恣意搅动着本来就已经脆弱的时空关系。
所有人都知道时空的错乱与崩塌是迟早的事情，所有人也都不知道这些。因为所谓的时间与空间，在此处只是谎言和幻觉而已。
达摩克利斯之剑，迟早还是会落下来的。
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人们在此唯一能信赖的只有自己的意识，唯有意识是不会欺骗自己的东西。亲眼所见之物，可能不过是个幻象；亲耳聆听之物，可能不过是个错觉；手指及四肢所触碰之物，也可能会是自我欺骗的东西。
换言之，唯有自主的意识与自我的思考，才是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
尽管，错乱的时空会连意识都一并干扰。
我望着对面蜷成一团入睡的她，想到自己从出生到现在还没碰上过一次时空干扰，实在是很幸运的事情。
……
在想什么？
……
过去的事情罢了。
……
我靠在墙上，静静地回想着。
头脑里的这个东西的来源，是在我做了一个梦之后。
那是一个少年，和我同样大的少年。
少年身处于没有错乱的时空中，那里稳定，安适，完全不用担心自己。
然而少年很难过。他说，他觉得自己身处于谎言与虚伪之中，看不见未来也看不见希望。
我无法理解那是为什么。在我看来，一个稳定的时空便已经足够幸福。
于是少年让我看他的记忆，我并不能理解。因为在我看来，他活得足够好。他有父母，有朋友，还有一起上学的伙伴，有足够的食物和衣服，而且他的时空永远不会错乱。今天的下一天永远是明天，一号的第二天永远是二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开心。
于是我问他，让他一直感到闷闷不乐的原因是什么？
他答道：
因为我很孤独……我连自我的存在价值都找不到……
那一刻我惊醒了。
我不知道那个人来自哪个时空。但是那一刻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绝望，是我从未曾见过的。
那是比死人的眼神还要绝望的眼神，双目空洞而无神。我感到畏惧，又庆幸自己虽然存在于混乱的时空之中，却至少还清楚自己的存在意义。
否定自我，那是比否定世界还要恐怖的事情。彻彻底底承认自己的不存在和错误，从根本上否认自己的存在。那并不是像改正错误一样承认错误，而是全盘否定。即使是正确也会被认为同错误没有区别。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那个少年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做出那种断言。我也不认为自己有拯救他的能力。
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我醒来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中确确实实出现了一个声音。
一个拥有和那个少年一样嗓音的，可以自主思考的声音……
……
又想起过去那些东西了吗？
……
嗯……
……
唉……现在你的结社也已经结束了，而且我的宿主被关在牢狱中却不想反抗，只想好好享受牢房的招待。我这运气真是够差的……
……
我想问你个问题。
……
什么问题？
……
你真的想不起来和我相遇之前的事情了吗？
……
说什么傻话啊，我这么一个脆弱的格，穿过虚数海来到这里，本来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能存在于此都已经算是命大，记忆什么的，很多早就被紊乱的时空夺走了。
……
也对啊……
……
不过你要是非要我想想的话，我倒是能勉强记起来一些零碎的片段。虽然我一直试着修补，但是果然还是很费力。
……
记忆可以修补吗？
……
常规办法是不能的，不过我的格比较特殊，貌似是有自我恢复的功能，而且格的强度也比普通人的要高。
……
所以能想起什么？
……
一些很模糊的片段……貌似是一只猫……
……
猫……是什么？
……
啊，对，我忘了你们这个世界没有猫……猫就是宠物——宠物貌似也不太对，倒不如说是伴侣吧……虽然这样你大概也不太明白……总之就是一种……很奇怪，但是又让人莫名觉得温暖的东西……
……
含有大量火元素的史莱姆？
……
……
……
脑内声音不再出声，我也不再理会他，而是开始想自己的故事。
这个已经覆灭的结社，当初也是有成立的目标的。
——虽然那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已经不记得那是哪一刻——但确实存在那么一个时间点，王宫发出通告，巨钟发出轰鸣，灰蒙蒙的天空下是黑压压的人头。跻身于其中的我抬起头望着城堡的城墙顶端，再过片刻，第一顺位皇位继承人蒂斯提尼就会从那里走出发表演讲。
“呜——”
伴随着一声号角，城墙上的元素大炮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一次七发，三连射，二十一发礼炮确实是仅次于皇帝的最高礼仪了。
出现了出现了！
快看那就是未来的皇帝蒂斯提尼！
周围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在城堡的城墙上，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面容俊美的男子，就这样缓缓走到城墙的垛口前。
我的子民们——
加持了风元素的声音呼啸而过，皇储的嗓音坚定有力，似乎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一般，全场鸦雀无声。
今日，我们集会于此，是由于我们所身处的世界正面临着水深火热的危机。
这片时空的秩序已经开始崩坏。根据预言，这个世界最后将会分崩离析。时空的崩坏与紊乱，已经为这个王国和他的子民们带来了严重的损失。
我代表王室，很不幸地通知大家，这片时空与其他时空的连接已经切断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已经没有一个空荡荡的世界去等着我们开拓了。此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团结起来，团结我们王国上下所有的力量，尽可能地生存下去。
我们要改造这个世界！我们要重新为这个世界的时空制定秩序和法则！因为这是只属于我们的世界，这是我们唯一的家园！
所以，我需要民众们的力量。我们要让这个世界，真正倾听到我们的声音；要为了我们的明天和未来，给世界以新的秩序和规则！
我，第一顺位皇位继承人，蒂斯提尼，在此立誓：吾之余生，定当集合全部力量，为此竭尽全力！
我不知道这场灾难还会持续多久，但王室和他的子民们不会坐以待毙。王国内最优秀的魔法师们已经开始着手恢复秩序，即使这个时空果真如预言般崩塌，王室也会用尽一切资源，来保证平民们的安全。
我的子民们，王国，万岁！
秩序与和平，万岁！
欢呼声响彻云霄。我摇了摇头，觉得无聊，开始朝家里走去。
……
呐，这就是你当初成立结社的理由？
……
算是吧……
……
这算什么，因为一时兴起？
……
并不是。那个男人的身上有让我畏惧的东西。
……
让你畏惧的东西？是什么？权力？金钱？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
我也不清楚……如果非要说的话，应该说是秩序吧……那个男人浑身上下透露出的气息都在警告我不要久驻。
……
你会畏惧秩序？
……
怎么了？
……
上层人士利用秩序，因为有秩序利于统治。下层人士喜欢秩序，因为秩序象征着安稳。法外狂徒则无视秩序，因为他们已经逃离了秩序的制约。唯一会畏惧秩序的，就是混沌啊。你这个人，果然是个古怪的家伙。
……
随你怎么想吧。
……
我打了个哈欠，躺在干草上，渐渐沉入了梦乡。
而偏偏梦中又是我最不想梦到的回忆。
……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了啊……
不远处的街角走来一对母子。那孩子只有三四岁的模样。衣着朴素，看起来生活并不宽裕。
两边的小贩卖力地吆喝着。
而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地灰暗。
妈妈，我要吃冰元素糖。
小男孩指着一旁的小摊说道。
听话，妈妈现在没有钱，妈妈现在啊，要去给你先把衣服买了。之后咱们再去买冰元素糖好不好啊？
我不管，我就是要吃！
宝贝要听……
我就是要吃！
那孩子开始在地上打滚。
好好，妈妈马上就去买啊。
母亲扶起小男孩，宠溺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如此说道。
就在那一瞬间，脱口而出的声音还未散去，小男孩的母亲就那样直接在原地消失不见。
只剩下小男孩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
妈妈？
妈妈你在哪里？
妈妈？
妈妈……
眼中早已开始凝聚的泪水此刻终于喷涌而出，小男孩一个人站在原地无助地痛哭着。
这孩子怎么了？
貌似他母亲由于时空紊乱而消失了。
唉，这么小的年纪……
也没什么可怜的，毕竟，比他惨的人还有很多啊。
也是……
宝贝，不要哭，妈妈在这里啊。
小男孩听到母亲的声音，停止了哭泣。他转过身，看到的却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妪……
妈妈在这里，妈妈这不是回来了吗……
小男孩呆滞地摇了摇头。
不，不对……你不是我妈妈……
我的妈妈……
妈妈她还要领我买衣服的……还说要给我买冰元素糖的……妈妈肯定是藏起来想要给我个惊喜……所以才偷偷消失的……
……
所以说……所以说你不是我妈妈啊……
宝贝……
妈妈……妈妈肯定是藏起来了啊……
妈妈……
……
啊——
熟睡中的我猛然坐起，这才想起来这些都只是梦境而已。
……
又梦到你小时候了吗？
……
……嗯……
……
你母亲，到最后怎样了？
……
……我当时坚信母亲——说坚信可能不太对，倒不如说是强迫自己必须相信吧——强迫自己相信母亲只是在和我开玩笑，我不相信那个六旬的老妪会是我的母亲。
所以，当时那个无助的我只能在那里等着。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我寄宿在一个小贩的家中，靠打工赚取食宿。我一直在等待着，因为我坚信我的母亲到最后一定是会回来的。
然后……到了最后……
……
怎么还哭了啊……触碰到你的伤心事了吗？
……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到了最后那一天，一个人突然找到我，说有一个快要不行了的老妪，无论如何都想在临终前见我一面。
我放下手中的活，火急火燎地跑了过去。
结果，就是那天的那个人……
你来了啊——她这么说着。
我没有回答。
抱歉啊，孩子，让你等了这么久……一个人抛下你……做母亲的我真是失职呢……
按照常理来讲，那个老妪患有元素失调，病情严重到那个地步，临终的时候应该非常痛苦才对。
然而那时她的表情却非常安详，如同圣像一般慈爱地望着我。
你……到底是……？
我的声音哽咽着，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就是你的母亲啊……
我怔在原地。虽然早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但是听到真相时还是觉得内心异常难受。
那时候……我被卷入了时空紊乱之中……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为了重新回到这里，我费尽波折……不过万幸的是，到了最后还是找到了你——虽然我已经……衰老成这副样子了……
妈妈……
对不起……孩子……不能给你买衣服……还有你最爱吃的……冰元素糖了……
……
不想继续讲了吗？
……
……嗯……
下葬以后，我参加了魔法的入门培训……之后听了蒂斯提尼的演讲……再之后就是创建结社，以及被捕了……
……
真是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啊……你前半生吃了不少苦吧……
……
算是吧，真要是吃苦的话，比我惨的人也是大有人在。
……
想开了啊……
……
嗯。
……
创建这个结社的目标就是为了阻碍王国的行动。我们的多次作战收集到的情报已经表明，现任国王和时空紊乱脱不开关系。
不过现在只凭我一个人，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放弃抵抗。
——我曾经是这么想的。因为既然现在反抗也是无力的挣扎而已，那已经没有必要再强迫自己了。
只是……我应该……
——请问，还醒着吗？
这声音听起来十分轻柔，我抬起头，看到牢房的门口站着一位侍女。
这个制服，是当时审判时来换蜡烛的仆人吗？
你是？
我是来帮你逃出这里的。
帮我……逃出……这里……？
嗯——确认一下，你是AntiKmai结社的社长吗？
我是。
那请和我来吧。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会带您逃离这里。
可是……
我刚想辩解什么，侍女抢先一步问道：
你还有想要去做的事情吧？
……
我不说话了。
我的想要做的事情？
我还能做什么呢……死人，是不可能复生的啊……
请和我一起走吧，逃离这里，逃离这个满是虚伪的世界。
……
逃离吗……
反正……我的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要不要试着再最后反抗一次？
我犹豫着点了点头。
——不过，我希望你能带她一起走。
我指着对面的她一起说道。
我带不走那么多人，她的话，之后再说吧……
不等我反应过来，侍女抓起我的手腕，在似乎无尽的通道内跑了起来。
这算是……自由了吗？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望着越来越远的囚室，如是想到……
（未完待续）
自己现在写梦境号也开始乱了，不过毕竟不多了，而且错乱时空对于时间线的要求也不高，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一章的存稿当初写的时候丢了一部分，所以后面的质量有点缩水，我本来想看看能不能找时间改改，不过，貌似改或者不改也没什么太大区别……（笑）
接下来的两章都会比较虐，看书的各位记得备好胃药。
——说起来，快渡劫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