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章三一 凋零
“社长……”
聂籣过来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明白她的意思。
只不过，就算让我去安慰她，我又能找到什么话呢？
什么也找不到，言语在这里是无用的东西。愈是想要形成形状，形状便愈是模糊不清。无论我想说什么，在此刻都显得不合时宜而又尴尬突兀。所以我只得沉默。
这对于她来讲很残忍。
但对于我来讲，这是同样残忍的事情。
我又何尝不想把这些都告诉她呢？告诉她曾经发生了什么，告诉她我自己当初有多绝望，又多想质问她为什么会这样……
但是，我又怎么能告诉她……
无论怎么说她也是初恋，无论如何，总是不忍心下手。
我忘了那天中午我到底是怎么挨回家的。只记得那天中午午觉没睡好，结果下午的精神状态更差……
缺少一个理清这一切的清晰的大脑，对我来讲真是致命的失误。
课间的时候我伏在桌子上，几乎是强迫着自己睡了五分钟。在自习课上终于还是没忍住，睡死了过去。
万幸的是，大课间的时候她没有找过来。
大概中午的时候确实是被伤到了吧……现在的她，正在做什么呢……？
虽然刚刚睡醒，但似乎是睡眠的姿势不太好，我总觉得后背又酸又疼。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一样，一动也不想动。
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四点四十八，离晚自习开始还有些时间。勉强从桌洞里抽出练习册，想着至少做几道题分散一下注意力，不过看了半天，实在是看不进去。一扬手，手里的练习册旋转着飞了出去，打在桌洞的内壁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我则不理会周围几个正在做题的同学的异样的眼光，把脸埋进胳膊中，思考着我和她的事情。
余光掠过桌面，破旧而凌乱的桌面上除了散落的书和笔之外，便是少得可怜的空地了。七中虽然也算是省重点，奈何教学设备实在是久未翻新。虽传闻早便有新校区正在修建，但这么久了，依然还是没有什么新的消息传来。
也许是还在工程中吧……无论如何，我自知自己是赶不上了。
桌角那里还有些涂鸦，那上面的文字已经能追溯到十多年前：
“愿得卿心，白首不离——L**
“2003.***”
由于时间太久，不少字迹已经磨损，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内容。
这种写满了涂鸦的桌子，在七中并不少见。虽说这算是破坏公物了，而且有的人在上面写了一堆公式，考试的时候清理起来也是麻烦。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留下些痕迹。
然而……我什么都没能留下。
而且，什么都留不下来。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此刻又浮现出那时的景象。随着手指渐渐松开，纸片随风飞舞，最终被浪卷走，变成回忆中的一部分。
那个时候如果我没扔的话……
——不，没有什么如果可言。我知道，即使我没有扔，到了我和她再度见面的那一天，我们也不可能会像过去一样了。
绝对不可能。
我和她……经历过那件事情……是绝对没有重归于好的可能的。
但是，那个分歧，那个现实与回忆之间的，不可调和的分歧，又到底是为何产生的呢……
真是越想越让人摸不到头脑。
无意间向后看了两眼，我注意到肉正和聂籣交谈着什么。
“……唐脎他没事吧？”
“让他静一静吧，张旭。”聂籣坐在座位上，无意识地抿着嘴，“这几天的事情有点多，社长他有些心烦……”
“诶？这两天不都是好事嘛……他初恋都来找他了……”肉不解，“明明超现充的啊，怎么心情这么低落。”
“他的性格你也清楚，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
“话虽然这么说……”
“他和他初恋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
肉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些什么。
你那猥琐的笑容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他们过去的纠纷之类的。”聂籣合上练习册，长呼了一口气，“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唔……这就是所谓的现充的烦恼吗……”
“不知道——不过张旭，你真的觉得社长很现充吗？”
“哇！拜托！那家伙超现充的好伐！成绩不愁，有人追，除了长相有点辣眼睛以外，其他完全就已经达到现充的标准了吧。”
长相有点辣眼睛……
……
虽然我只是偷听，但一时间也差点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虽然他说的确实不假……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来气。
——另外，你在潜意识里到底把现充的标准设定得有多低啊……
“然而，社长也有属于他的烦恼，这样也算是现充吗？”
“人活着肯定会有烦恼的好伐……现充归现充，再现充毕竟也是人……”
“唔……”聂籣语塞了。
“不过说起来，聂籣。”肉拉过一旁的椅子，木质的椅子腿蹭着地板，发出一阵尖锐的高音，“唐脎到底怎么了？”
“他……嗯……”聂籣迟疑着。
“你和他平时关系蛮好的，肯定知道吧。”
“这个……嘛……”
聂籣面露难色：“虽然也算是知道一点，但是毕竟是他的事……而且，他似乎也并不想公开……”
“……”
“……”
“算了……我还是自己去问他吧。”肉叹了口气，站起身说道。
“诶？可……他在睡觉啊……”
“早就醒了。”肉无奈，随即冲我说道，“别装睡啦，唐脎，已经偷听半天了吧。”
“啧……”
我不情愿地直起了身子：“被发现了吗……”
“刚才我说‘辣眼睛’的时候，你的小动作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
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锐了……人设都崩了啊……
“……所以，找我什么事……”一直沉默也不是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问道。
“你遇到麻烦了吧。”肉的表情前所未有地正经。
“啊……嗯……嗯——这……和你没关系吧……”
我差点答应下来。
但是转念又改变了想法。
这是我和她的战争，说实话，我不想他们掺和进来。楚可莹当然没有什么“杀伤力”可言，但是我更想用自己的力量解决这个问题。
至于更进一步的理由，我想我也说不清。
——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自己认定不对的地方在于楚可莹而不在于我，于是比起解决问题，更想去为自己讨个没有任何用处的说法吧。
——但能有什么用呢……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就算得知了真相，我也还是那个把字条丢进河里的少年。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挽回了……
因此，即使我随后立刻意识到“和你没关系”这句话有多伤人，我还是硬着头皮，不想收回自己的话。
张旭的眉头稍微皱了皱，但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反而是聂籣一脸担忧地望着我，看来她也觉得我刚才的话有些欠妥。
如果换成是我听到别人说这种话，怕是之后都没法正常交往了吧。
“告诉我吧，唐脎。何况，其实你这小子还有很多别的事瞒着我吧……”
“我……没……没什么别的事瞒着你啊……”
我本来能顺畅的说出那句话，但当我突然想到解散的社团时，我的心还是不免咯噔一下。
我承认自己对于社员们没什么隐瞒的事情，但社团解散是惟一一个例外。
“别装啦，聂籣都告诉我了。”
聂籣赶紧给张旭打眼色，但他似乎并不在乎。依然不顾我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你把社团解散了吧？”
在一旁埋头做题的陆芸芸听见这句话浑身一怔，也停笔望向我。
虽然我料想过这种情况，但真面对的时候，还是不知如何应对。
事情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一滴汗从我的脸颊上滑过，有些痒，但三人的视线如同绳索一样将我的胳膊紧紧捆住，动弹不得，以至于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我连抬手擦汗的勇气都没有。
我紧咬着牙，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嗯”。
“……”
三人都沉默了。
“因为……我不想……不想让社团，变成一个没有成员加入的死社……”我捏着拳头，低着头说道。
“……就是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吗……”
“……”我没说什么，心里已经做好了接下来面对张旭和陆芸芸的不满的准备。
“唐脎你这个人……太过意气用事了啊……”
“哈？”
预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相反，张旭只是叹了口气。那种语气与其说是在倾诉不满，倒不如说，像是朋友之间随口的牢骚。
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的没错吧？”张旭盯着我的眼睛朝我走来，拽过我身边的椅子坐在上面。本就有些损坏的椅子腿受到这瞬间的冲击一时承受不住，只听得喀嚓一声……
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张旭已经坐在地上揉着屁股，不时发出哀鸣声。旁边则是一把断了腿的椅子。
果然这才应该是这家伙的人设吗……
虽然场面很有喜感，不过前后的反差实在太大，我一时也笑不出来。
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张旭不由得对我怒目而视。
椅子腿又不是我做的手脚，你看我也没用啊……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张旭，不知如何是好。
“这破椅子……啊，气死我了！”张旭一边说一边气愤地又踢了一脚，随即赌气般地转过头对我说道，“——先不管这个了——唐脎，社团解散这种大事，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们一声？”
“反正……告诉你们也肯定不会同意的……”
“既然知道不会同意那还解散干什么……”张旭无语。
“我都说了原因啊……”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如何回答，“理由很简单，我只是想让社团能死得光荣些。”
“光荣吗……也许吧……”张旭无奈道，“——但唐脎，你不觉得这完全是意气用事吗？因为一时冲动就解散社团，看上去确实够帅气，实际上什么也改变不了。”
“能改变……”我拼命地试图辩解。
“不，改变不了的。”张旭打断我的话，“社团联合会到了最后还是变成了社团联合部，曾经辉煌的社团联盟，到最后还是变成了学生会的下属机构。你自己一时的逞能，结果也只是把中二结社搞得分崩离析而已。即使这样，你还是觉得自己改变了什么吗？”
“我……”
我不服气地想争辩几句，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张旭说的没错……
从头到尾，我确实只是在冲动地逞能罢了……
建立社团也好，招募社员也罢，我并没有付出过什么，只不过是一拍脑门想出个点子，盲目地将社团带向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未来罢了。
真的要说的话……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从头到尾都一直陪着我的三个人了……我之所以不敢把解散的事情告诉他们，大概潜意识里，也正是源于此吧……
三个人一起努力，一点一点，虽然每一步都不一定是正确的，但还是在尽我们所能地前进……
如果再继续下去，再坚持几年，等到中二结社在社联里有更大的话语权的时候，再想着改变体制内的一些东西，会不会更有可能呢？
也许吧……已经没有人会知道了……
毕竟那条路，已经被我亲手葬送了。
“所以，你还觉得自己当初的做法是正确的吗？”
“……”
自知无法反驳，我沉默了。
“不过啊……解散了就解散了吧。”张旭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比起那个，还是和我们讲讲你现在的麻烦吧……”
“那个还是我自己……”
“算了吧……”张旭无奈，“你太容易冲动……多几个人帮着参谋，至少做出的决策能更理智些。”
“好吧……”这次我倒是没有否认。
“以后，也要记得适时依靠一下其他人啊——这是我身为一名长者的教诲，识得唔识得噶？”
“……十月枪毙名单预定……”
“哇！别啊！”张旭笑着惨叫道，“所以，嘛，我也不装了。一本正经的风格实在太难受了，还是欢脱的风格更适合我。呐，聂籣，还算可以吧？”
“哈？”
我大吃一惊，视线转向聂籣。她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绯红，随即避开了我的视线。
合着是聂籣一手策划的吗……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真的越来越乱了……
“呃……我也没考虑到张旭会这么戏精……意料之外……”聂籣看来也是始料未及，“那，社长……介意和我们讲讲吗……到底在你和你的初恋之间都发生了什么……”
“……”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们事情的经过。
毕竟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我也只能选择相信并且依靠他们了吧……
这大概就是名为友谊的东西吧……在一切都已经近于无路可走的时候，唯一可以让人依靠的东西……
——在他们讨论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久未联系的古罗……
——如果是他的话，会提出什么建议呢？
——只不过，现在的他大概正在忙活着自己的事情吧……
……
等到我和楚可莹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过去好些天了。
傍晚时分，街角的奶茶店还没有开灯。楚可莹就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百无聊赖地凝视着窗外的风景。
等待是一种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尤其是不知道结果如何的等待。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但我们的结局，不是早就显露无疑了吗……
我推开门，看到她桌面上空无一物，于是便走到柜台前随便点了两杯奶茶。
“……”
我在她对面坐下，然而她只是把眼睛稍微朝我这边瞥了瞥，随即又继续盯着窗外。直到我干咳一声，把奶茶推了过去，她才稍微转过头，插上吸管喝了两口，随即又放下，继续看着窗外。
态度可以说是相当冷淡了。
这也难怪……毕竟前几天发生了那种事情，心里肯定还有芥蒂吧……
“……楚可莹……”
“……”
她有些不情愿地扭过头：“干什么……”
“那个……”
话刚起个头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该问她什么呢？既不能太直接，又不能太隐晦……实在是让人发愁，一头雾水……
“直说吧，唐脎。”她叹了口气，终于把头转了过来。
“好。这么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也只好表示赞同。
“那……我问你……当初为什么要扔掉回信……”
我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随即又缓缓吐出。像是通过这个动作来回想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一样，我不情愿地说道：
“……因为当时你把我拉黑了……就这么简单……既然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坚持的必……”
“可我当年并没有拉黑你。”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哈？”
我大吃一惊，手掌猛地一用力，差点把杯中的奶茶挤出来。
然而我此刻并无兴致去理会奶茶的事情，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话上。
没有拉黑我……？
当初我选择扔掉那张字条，就是因为对这段感情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而现在却告诉我……我过去选择放弃的理由……不存在？
骗人的吧……一定是骗人的吧……
天色愈晚，灯光猛然点亮，两杯奶茶在桌上冷冷地对峙着。昏黄的灯光打在桌子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平行的影子。
她似乎预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而且，似乎也预料到我的理由会是这个。因此她此刻的表情并无任何惊讶可言。
“果然……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她喃喃着，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那个……我……”我支支吾吾地想再说什么，但被她打断了。
“不用说了……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闹了半天……源头原来在我这里……”
“……”
“可能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吧……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楚可莹抬起头看向我，眼角似乎有些微光亮。
我默不出声。
“这样啊……果然是最后一个问题啊……”她无奈地笑笑，似乎有眼泪想要流出来，但终于什么也没有，“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啊……”
她站起身，朝着门走去。
“等一下……”
我起身想挽留她。毕竟我还尚未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至少，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我总归是想明白的……
——即使我知道，明白之后也没有任何用处。
“让开啊！”
她用尽全力地挥开我的手。白皙的手掌在空中挥出一道残影，打翻了桌上的奶茶。纸杯在桌上滚了半圈，里面的奶茶淌了出来，流到地上。开始是一条长长的线，渐渐淅淅沥沥，最后终于不再滴落。几个粉圆从桌上滚落，弹了几下，不知道飞到了哪里。袅袅的白烟从奶茶上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奶茶的香味，但渐渐就一并消散了。
到了最后……果然还是这个结局。
我知道无法留住她了，只能瘫坐在座位上，望着她奔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周围的人来了又走了，我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老板有些不情愿地拿着拖布过来告诉我要打烊了，我才端起我杯中早已凉透的奶茶一饮而尽，随后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远处商厦的霓虹灯的光亮充斥着我的眼睛，我抬起头，望向夜空。但却不知为何找不到任何星星……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许多人说，青春是不会圆满的。
他们同时还会说，正因为不圆满才成为青春。
大概他们觉得……所谓的青春，就应该是爱过恨过伤过，最后在一场同学的聚会中醉眼迷离地感叹：“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啊！”
然而并不是那样。
青春之所以称为青春……是因为，那是一段本可以圆满的时光啊……
于是就这样……飘落撕碎于冷彻的奶茶中，我和她的故事，结束了。
（正卷九 完）
当然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当年的原因，这也正是为什么我没有给这个事件一个结果。
虽然我自己也能编出几个可能，但总觉得解释不通。
所以事情的真相就留给各位去慢慢还原吧……
反正不论结果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
不过即使我回到过去，面对她，大概也不会再有如当初一样的喜欢和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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