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章五 干涉
存在是什么？是和不存在相反的东西么？那么不存在又是什么？
如果说解释一个名词需要用更多的名词，那么解释那些解释名词的名词，是否就意味着要用更多更多的名词？
如此解释下去的话，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一个东西可以被明确定义了吧？
所以说，现有的概念如同建立于流沙之上的摩天大厦，看似光鲜华丽，然而只要稍微动些手脚，就会忽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此推断的话，那么世界上本来也没有真正存在的东西。
所以对于不存在的东西，抹去就好……
——至少，现在的我是这么想的。
……
“录取通知书和档案都带好了吗？”
我再次检查了一遍。
“还有纸和笔——开学第一天很可能会交代点什么东西的吧？带好纸笔方便记下来。”
“都带好了，不用担心——那，我走了。”
“慢点走啊，看着点车。”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无语，“这种事情不用提醒……走了。”
关上门，我深呼吸两下，然后迈开步子沿着楼梯缓缓而下。
高中生活么，似乎也不算那么反感嘛。
那么，高中三年的目标就定为“把结交的朋友数控制在两个以内”好了……
出了单元门才发现今天有些阴天，有些闷，但还不算太热。
T恤衫，普通长裤，寸头，这样的打扮绝对扎到人堆里找都找不出来。
果然开学第一天，还是给别人留不下什么印象比较好。毕竟对我来讲，交际是件非常麻烦的事。
非常非常麻烦……
因为从小到大成绩都还不错，所以我在班级里地位还算突出，因而我常常会下意识地规避一些交际活动——这样也好，毕竟我情商低，免得我脑子抽风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把别人激怒……何况和生人交谈本来就是我的弱项……
别看我和熟人各种玩梗各种开玩笑，和生人交流完全没办法愉快吐槽，所以就算聊天也干巴巴的没什么意思。
既然这样，还不如不聊。
“松汇市第七中学吗……也就是说，这里就是我将来三年要待的学校了……”
校门口的金漆大字像是在骄傲地宣告自己的存在一般，不过我实在不感兴趣——虽然这所学校确实有值得骄傲的资本。
松汇市第七中学，一般简称为松七中，在我们这个偏远的省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在全国普遍实行快慢班制度的趋势下，唯有松七中一直坚持着平行分班的原则——老实说，我虽然欣赏这种公平的制度，却又实在搞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毕竟这等于直接放弃了冲击重点高校上线率的机会……和其他学校比起来，松七中在这点上确实非常吃亏。
当然重点大学上线率相对较低也和我们这里偏远有关……毕竟偏远，哪怕汇聚了这一片的顶尖学生，生源质量还是和南方的重点高中没法比。
“人好多啊……那个，我看看，在十七班是么……”
勉强踮起脚尖从前排学生的脑袋间的空隙中看到自己的名字，我暗松一口气。知道自己去哪个班就好办多了，到时候就算掉队也能找到班级。
“咱们两个又在同一班诶！”
“哇，这么好！”
这种运气……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声，众人回过头，一位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台阶上，用一个人的声音努力和一千余人的嘈杂对抗着：“从左到右，一到十八班，找到自己班级的队伍，赶紧站好，马上就要进班级了。”
当然是不可能有任何人会做出什么回答，所有人依旧喧闹着，一边交谈一边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从一班开始进教学楼，跟紧班任，不要走散。”
不是吧……我还得一直等着……
算了，总比十八班要好些……
“这班级……”
老实说，教室和我预想中的相差甚远。大概是整个暑假都没人打扫的缘故，桌子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哇噫——用手指一摸都能出现印了……”
我鼓起气猛吹一口，结果自己被呛得直接咳嗽起来。
“咳咳……这也积灰太严重了些……是因为一直开着窗户的原因么……松汇的空气质量果然不能小觑啊……”
屋角似乎还能看到沾满灰的蜘蛛网，虽然不多，但是看来彻底打扫是要费点时间了。
上一个使用这间教室的到底是怎么做才能弄成这样的……
“教室对面就是厕所……这种设计……夏季刮起过堂风一定非常酸爽……”
看来高一这一年不太好过啊……
“先回到自己座位上。”班主任夹着档案夹走了进来，“人应该都到齐了吧？”
啊，这么说的话，我旁边倒是还有个空位……
不过没关系了，毕竟还没分配座位，大家都是随意坐，估计那里本来就是空的吧……
“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接下来三年你们的班任……”
诶——真是很漂亮啊……
看年龄应该是三十出头吧？学校里面竟然还有这种年轻的老师……我还以为像这种学校，里面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人物……
“首先恭喜各位同学能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松汇市第七中学，能来到这个学校就证明了各位都是初中学校里的精英。”班任推了推眼镜，“不过，高中的学习和初中有很大差别，那些当初中考成绩不够理想的同学，希望你们能在将来的三年中努力，而且中考成绩也并不能决定你在高中的成绩；而那些中考成绩很优秀的同学，老师更希望你们……”
又是这种话了……
我无语，毕竟这种话虽然说得不假，但是随处都能听到也就慢慢没什么感觉。如果不是怕第一天就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我估计直接就睡着了吧……
“那么，现在先来点名。李强。”
“到。”
看起来点到我还要点时间啊……
我拿着笔在纸上胡乱涂画着，眼睛则尽可能地掠过我能看到的人。不论怎么说，先对别人有大体评价，这样应该更便于找到臭味相……啊不对……志趣相投的人。
“陆芸芸。”
“到。”
唔，大多数都有点普通啊……感觉好像不是那种很难接触的类型……
嘛，不过对我来说，容易接触恰恰就是难以接触的那种人吧……
“唐……那个……”
点到我了么？
“唐……这个字怎么读啊……”
“念‘萨’的音，去声。”
“噢，唐脎。”
“到。”
唉，麻烦……
由于这横插进来的对话，我能感觉到看向我的目光多了一些……
所以说当初父母起名的时候为什么选这么个难读的字啊……这样想不惹眼都困难……
“那个……聂……这个字又怎么读啊？”
喂喂，不是吧……又一个？
“聂籣……发‘兰’的音……”
从我左手边传来了女生的声音。我偏过头。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坐在靠窗座位的女生，留着长发，在一个人望着外面阴云密布的天空出神。
“啊，哦，聂籣。”
“到。”
那个女生为什么一直在看天……今天是阴天，天空完全没有什么看头啊……
真是奇怪，算了，还是不要想了。
“唔……算了，那么我给各位交代一下接下来的军训安排，等到军训结束后，再告诉大家上学的具体作息时间和课程表。明天……”
“抱……抱歉……”教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穿着条纹T恤衫的胖子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身上的衣服有一部分已经被汗打湿，“我掉队了……抱歉……”
还真有掉队的啊……
“你的名字是？”
“张……张旭……”
呼吸完全没调整好……
“先找个空位坐下，我马上要说军训安排了……”
“啊？哦，哦。”
结果一眼就瞄到了我身边的空位……
夏天旁边坐着一个胖子……估计会热死人吧……
“坐这里不介意吧？”
“介意——喂！为什么擅自坐过来了啊！”
“啊，抱歉抱歉，我以为你说的是不介意——好奇怪，通常都会说不介意的啊……”
“不要给我在后面接上吐槽啊！”
就算你摆出这样一副可怜的表情也没用，我的决心是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动摇的。
“那好吧——那你让一下。”
“嗯？”
“我坐在你那里，你坐在这个空位不就好了嘛。”
“哈？这什么跳跃的逻辑啊喂……还有，你为什么非要粘着我啊……”
“快点坐好。”班任的呵斥传了过来。
“服了你了……”我无奈地扶住额头，“算了，坐吧，不然等下班任又该发火了……”
“明天八点，大家在楼前的小广场集合，之后带队的教官会领着大家去操场列队。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
又交待了几个注意事项后，班任合上了档案夹。“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大家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为接下来的军训做好准备。”
声音开始嘈杂起来，不过大多数人都还不熟悉彼此，因此声音倒也不算特别大。
“一起回去怎么样？”
“好啊——不过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班级里面也有那种中学就在同一班的么……还真是巧啊……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纸笔，背上包正准备走，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嘿，哥们，要一起走不？”
是那个迟到的胖子？
“抱歉，我有事……”
“真是冷淡啊，这样的话，高中三年可交不到什么朋友的哦。”
喂喂，这种事你也要管吗……少而精才是交友的原则吧……
“我要从正门走。”
“没关系，顺路。”
“那我就走侧门了。”
“没关系，也顺路。”
“你为什么都顺路啊……”
“因为闲着无聊，所以走哪个都一样……”
闲着无聊也别粘着我啊……
“……”我叹了口气，“所以为什么非要粘着我呢？”
“开学第一天就坐同座，不觉得是种很有趣的缘分么？——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双手合十，“只是在祈求神能宽恕我的罪行。我上辈子到底犯了什么错这辈子才会遇到你这么个粘人的家伙……”
“噫——”
他立刻换上了鄙夷的神情：“真次。”
这吐槽真是软趴趴的，一点力量也没有……
“要走就快点，我真的有事。”
“我看你这么孤独不合群才来主动和你打招呼你要感谢我才对啊！为什么我反而要被你埋怨！真次真次！”
“……”我无语。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这么着急？”
“回家啊……”我迈开步子走出教室。
“……我可以骂人么？”
“不可以。”
“……”
这算是制服了他么……
“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你叫啥。”
“唐脎。”
我并不想在生人身上费太多口舌，所以就这么简短回答道。
“那你知道我……”
“放心，今天迟到之后班级里都会记住你张狗蛋的大名的——嘛，当然，也包括我。”
“谁是张狗蛋啊！”他咆哮着，“我又不喜欢狗！”
“那，张喵蛋？”
“我的名字没有那么长！”
啧，真麻烦……
“听好了，我叫张旭，张旭，明白吧？”
“还是太长，我直接叫你‘肉’好了。”
肉看向我，眼神中有着逼人的怒意。
生什么气嘛，这个外号明明很适合你……不然难道要叫你“史莱姆”？
“走吧，懒得和你闹了……”我摆了摆手，“我是真的想快点回去。”
七中的校园并不算很大——当然也不能说是小。三个主要教学楼，一个图书馆兼行政楼，一个操场再加上两个室内体育馆，基本就是七中的全部建筑。
当然这些建筑都有一定年头了……所以里面有些设施也有些破旧。
出了七中校门再向北走，便是在这附近很出名的“国家级景区”：长石公园。
不过，我还没怎么去过就是。
“啊，对了，唐脎，那个军训的时间安排能给我看看不？”肉突然说道。
“你没记吗？”
“有点不太敢确定了。你当时不是抄了嘛，借我看看。”
“真拿你没办法，等下，我找找……”
我拉开拉链，在包里翻找着。
“啊嘞？！没有！”
“不会吧？你再找找。”
没有的话，你怎么找也是没有啊……
麻烦了……看来是落在学校了……
已经快走到小区门口了，怎么突然还闹出这档子事……
“算了，我到时候朝别人借一下好了。”肉安慰道。
“我去趟学校好了，这个时间段，学校的楼门大概还没锁吧……”
“哈？”肉吃了一惊，“刚才你不是还说和我遇见绝对是上辈子的做的孽吗……”
“啰嗦，只是为了到时候你迟到不会把我抓出来当理由，我可不想和你有过多交集——更何况，我只打算不惹眼地度过这三年。”我背上包，“你在这里等我好了，我取完就回来。”
不待他回话我便跑了出去。
真是麻烦……我只想赶快回家吃饭啊……
天空还是阴着。
但是，稍微起风了。
……
“应该就是这个了吧？”我从桌上拿起那张被我遗忘的纸，终于松了一口气。
嗯，信息都没错，收拾一下赶紧回去。
背好背包，路过走廊的我突然看到外面飘起了肥皂泡。
肥皂泡？
我有些疑惑地走下楼。在楼后的空地上，一个女生正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逐渐飘上天空的泡泡。
她的手中还握着吹泡泡的玩具。这些泡泡应该就是她吹的了吧？
微风渐渐拂过，少女的长发稍微被吹起了些许。然而少女并没有整理因风而有些凌乱的头发，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眼神有些茫然，也有些许闪过的希冀，还有些许……
失望？
渐渐地，那些飘在空中的泡泡逐渐破碎。只留下些许细碎的泡沫，静静地飘落而下。耳边，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
她抽出那个吹泡泡的框架，打开，迎着风的方向张开。风冲击着皂液的薄膜，激荡出一连串不规则的形状，像是蒙着老鼠的布，不知何处就会突然冒出一块。在那尽头，又有许多新的泡泡产生，迎着风飞舞着。阴天下，肥皂泡的色彩并不如有充足阳光时浓艳，但还是依稀能看出些许颜色来。
少女就这么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看着肥皂泡产生又消失，产生又消失……
那个人是……
那个时候坐在窗边的？
“是聂籣吗？”
我站在她身后试探着问道。
她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但马上又继续下去。
“这个时候别人都已经走了，你还不走吗？”
没有回答。
“再不走的话，等下可能会被门卫骂的……”
然而她只是继续举起了手，风再一次拂过。
“那，我可走了啊。”
那个女生很奇怪啊……
“如果说……”
“诶？”
是在和我说话么？
“如果说，有的东西本来就是脆弱的话，那么该不该继续去坚守，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本来就是脆弱的东西？
“创造出来就只是为了暂时的美，就如同寒冬时候的焰火，点燃时热闹非凡，燃尽后则只有更加的冷清……就是那样的东西也有存在的必要吗……”
这个女生……果然很奇怪啊……
放学时分一个人在这里吹泡泡，又说出些不明所以的话……
看来，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我说啊……”我稍微叹了口气，“如果说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暂时的美的话，那么存在的本身就已经是具有意义的了吧？”
“诶？”
她转过头，风再一次拂过，她的长发就这么飘舞着。
“东西如果本来就脆弱的话，才更应该好好把握它存在的时候。脱离了存在本身而去谈存在，大概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意义的吧？”
“我……不明白……”
明明可以说出那种话，自己却不明白吗……
“也就是说，脆弱的东西也要去坚持——倒不如说，凡事都有值得守护的必要才对。”
“可是……如果连这样都要坚持的话……为什么还要去坚持一个总是会让人失望的脆弱……明明那样的话，根本不会有人会得到快乐……”
“为什么要去坚持‘脆弱’呢？为什么不去坚守‘存在’呢？烟花的意义不就在于燃放吗？只要欣赏绽放时的美就好……为何要去管燃放之后的空壳呢？那并不是该去欣赏的东西啊……”
“但是那样视而不见，会很狡猾……”
说到最后只是在小声嘟哝着，但我勉强还能听到。
“……”
“就好像是为了什么自我的宽慰而刻意规避什么一样……那种感觉，我不喜欢……我讨厌那种感觉……”
“……”
“明明是那么那么脆弱……”
又是一阵风吹过……
“明明很轻松地就会消失不见……”
风卷起那些尚还在空中的肥皂泡，泡泡上下浮动着。
“这样的话却告诉我对于之后的残骸要视而不见……”
树枝晃动着，划破了所有剩余的肥皂泡。
“我……无法接受……”
我叹了口气。
“在一开始产生的时候就已经是很狡猾的行为了吧？出于自己的主观心愿而让这种‘脆弱的东西’诞生，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去珍惜和坚守才对啊……
“你讨厌那种规避残骸的感觉，是因为你真正喜欢那里，喜欢那种‘脆弱的东西’。但是，从一开始就规避自己的真正心意的话，这种行为本身就是狡猾的……”
我完全不想说这些，但是不知为何，说出来后，总觉得心中有种莫名的舒畅感。
“因为喜欢‘美’，所以才会产生。因为‘美’会消失，所以最后会难过。最后因为恐惧着‘美’的消失，而渐渐开始怀疑……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不对的吧……”
“嗯？”
“泡泡，本身是没有颜色的啊……
“之所以能有颜色，只是光线在液膜发生了干涉而已……所谓的五颜六色，不过是两束光线相互叠加，由于波长的不同而产生的现象罢了……所谓的‘美’，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呃……
“所以说，根本就没有值得坚守的必要——因为是没有办法坚守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的……”
“但是……不论表面的颜色如何，肥皂泡本身是存在的啊……”
“……”
那一瞬间，风突然猛烈起来。
阳光撕裂云层，从云间的缝隙照耀而下……
而阳光之下的那位少女，依然在沉思着……
说起来，那应该算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未完待续）
6000+的大章，读起来会有些腻歪吧……
下一个6000+的是正章八……
感觉，存稿开始紧迫起来了。
这一章读起来非常古怪——我也知道。
毕竟……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连我自己写完都不想看第二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