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残骨生花-06
如果有谁能够从上帝视角俯瞰这里发生的一切的话, 那么他就会发现,天空中那些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的漆黑的液体被一面巨大的、镜子一样的平面横栏住,暂时并没有落到地面上。
然而那只是权宜之计,因为这面“镜子”的构成是由许许多多的天师一起, 以灵力暂时的支撑起来的——然而无论是谁的灵力都不可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再加上如今空气当中阴气的浓度原本就已经到了一个堪称可怕的地步, 他们还需要分出部分的力量来维系结界, 于是这镜子能够存在的时间就变的更为短暂。
任是谁都知道,如果放任情况这样继续下去的话,那么漆黑的、表征不详的液体落到地面上, 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将天上的洞补住。方法大家都清楚,但是谁又有那样的能耐呢?
“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因为江不换的叛逃, 庄羽作为六级天师当中唯一的闲人, 不得不痛苦的接手了原来归属于江不换管理的诸多事务。
而眼下同女魃的相处自然也全部都交到了他这边。
不过, 现在的女魃攻击性不是那么强,交流起来还是很容易的——尤其在调查了一下之后,他们还打感情牌, 王奶奶年纪大了不方便劳动对方, 高阳几乎就担当了那个沟通的桥梁。
高阳:“……”
虽然但是,他们真的是很看得起他。
高阳好想告诉这些天师,女魃才不会给他什么特殊对待啊!他最开始还差点被女魃挖心掏肺呢!
“那朵花操纵精卫, 撞开了女娲补的天。天河之水倒灌,世界与外侧的壁垒被打通……”女魃说,“这些水,对于我们的世界来说是剧毒, 但是对于加吉拉花却是难得的养料。”
她抓紧了自己最后从精卫身上得到的那一根羽毛, 对方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加吉拉的一切都灌注在了羽毛当中, 随后一起留给了女魃,于是女魃现在便也对加吉拉,或者说站在加吉拉的背后急不可待的要帮助它打开通往星空外侧的道路的那一群人的目的了如指掌。
精卫再怎么说也是上古时期走下来的帝女,在被加吉拉控制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办法摆脱,却依旧是反向的将自己的精神沿着那控制她的菌丝溯源送了回去,在那些人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探听到了很多的机密的情报。
而现在,这些情报都留在了女魃的手上。
所以她知道,天上的洞必须被关起来——并且是越快越好。
庄羽得到了这个并不是太让人意外的答案,只能无奈的叹气。这解决方法说来容易,但人类哪里拥有那样的能力去将补天?
光是维系着不让漆黑的液体落到地面上,便已经要耗费他们全部的努力。
女魃望着他,倏尔开口说:“我有办法。”
在庄羽爆发出惊喜的目光里,女魃说:“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庄羽毫不犹豫的开口:“无论是什么条件,您尽管提出就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会帮您达成。”
“好。”女魃点点头,伸手指向了高阳,“我要他的心脏,以及一场盛大的祭典。”
她曾为帝女,领父命护佑一方,被百姓万民当做是图腾与神明供奉。
这一份信仰早就已经失落于时间当中,甚至连女魃自己都已经快要遗忘了那个模样的自己。
可是,如果在这个时代,得到了更多的、远胜于昔年的信仰……即便只是很短的时间,都足够女魃的力量被提升增幅到极致,然后去完成她想要做的那一件事情。
至于讨要高阳的心脏,就更不需要多少的理由了。
因为那可是这个世界上面的最后一
块五彩石。
“这……”庄羽可以一口答应后面那个条件,这并不怎么复杂,甚至可以说没有丝毫的难度,然而对于前一个要求却略略迟疑。
平心而论,若只是用一个人的牺牲便可以换来全世界的安稳与和平的话,那么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以做出选择的、困难的问题。
可要就这样当着高阳本人的面,擅自的决定了他的生死,并且要求对方接受乃至于是配合……庄羽觉得,他有点做不出来。
可以说是伪善,但是他的确感到了为难。
然而相比起庄羽来,却是高阳自己在听到这样的要求之后,稍微的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好啊。”
他答应的非常轻松,像是完全不需要迟疑和思考。
“你答应……?”庄羽为他的豁达和从容感到震惊。
“就算我不答应,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吧?”高阳反问,“而且我也大概能猜到魃为什么这样要求。”
顾哥同他说过,他的心脏并非人类的血肉,而是女蜗补天留下的五彩石。
那……眼下天再一次的漏了,除了五彩石,还有什么配成为填补的材料?
“我也没有什么为了人类这样宽广的胸怀啦。”高阳说,“可是……我的奶奶和朋友,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啊。”
少年挠着头想了想:“等我死后,你们会帮我好好照顾奶奶的,对吧?”
他看上去和任何一个高中生都没有什么两样。
庄羽想,他看过很多次牺牲,原本应该对这些都早已麻木;可是他这一刻却依旧会感到眼底涩然,无法接受。
“我们会的。”庄羽低声说,“我会将她当做是我自己的奶奶一样去照顾,协会和政府也都会为她提供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福利待遇。”
“我向你承诺。”
“那就太好了!”庄羽如释重负一般的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女魃,“嗯……我没问题了。”
他顿了顿,商量着问:“不过你下手能轻点吗?我还挺怕疼的……”
女魃望着他,最后别过脸去,不再看这个几个月来和自己相处的还算和睦的少年,用力点了点头。
“哼,你就放心好了。”她凶巴巴的开口,“我出手,当然不可能出现意外的!”
这场仪式被定在第二天的正午。
一张白布罩在少年的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全部都盖住。当女魃捧着那一颗五彩的、比任何宝石都更为澄澈、美丽、光彩夺目的,心脏形状的石头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没有人不被她手中的石头吸引目光。
古老的祭典沉默的展开,三牲六畜都取了所能够搜集到的最大的、最丰美和品质高的以作祭礼。纯洁的少女□□着双足在临时建筑起来的高台上旋舞,脚下踩着的巨鼓发出“咚咚”的声响,沉闷,但却又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女魃捏着那一颗五彩石,仰起头看天上的洞。有狂躁的风自平地而起,吹的她一头青丝在风中凌乱的狂舞。
那些原本缠绕在她四肢上的红绳开始寸寸断裂,金色的铃铛掉了下来,在地面上滚了很远很远。空气当中的水分在一瞬间全部蒸发干,以女魃为中心,四周的树木开始飞快的枯萎,方圆数千里都只是在几个呼吸内成为了令人发指的死域。
有赤色的图腾在女魃一边的侧脸上显现,于是显得原本可爱的小姑娘都带了几分的鬼魅在身上。高高的祭台之下是万人垂拜,以最大的虔诚,献上最真挚的企望。
女魃一跃而起,朝着天空中的那个洞撞了过去,身后拖着长长的尾焰,像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分开了浩浩荡荡的漆黑的天水,一头撞进了那个洞口里面。女魃抛出了手中的五彩
石,原本只有男性拳头大小的石块迎风而涨,最后严丝合缝的堵在了缺口处。
可是这并不意味结束,而只是一切的开始,补天可不是一个大型的拼图玩具,只要将缺失的那一部分的碎片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就可以宣告万事大吉。
在将缺口填上后,接下来要如何让碎片能够与周围的天穹链接融合、浑然一体,将那些黑色的液体全部都牢牢的堵在世界外侧,而不泄露进来,这才是最大的挑战和考验。
好在对于这一点,女魃早就有所准备。有金红色的火焰从她的身上冒了出来,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一颗小太阳一般熠熠生辉。
这些火焰从女魃的身上脱离,然后尽数的朝着那还在从不断的漏出黑色液体的边缘连接处的缝隙飘了过去,接着落在了上面。仿佛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用那些火焰穿针引线,将最后的缝隙都紧密的结合在一起。
但是这个过程并不顺利。
女魃小小的双手死死的撑住了五彩石,咬着牙,脸上的表情苍白到吓人。她既要为那作为修补的赤色火焰源源不断的提供后续的能量,又要在完成那样的操作之前,一直都托好这一块五彩石、抵住其后那些水流的冲击,绝对不能让五彩石被巨大的水压冲击开。
这是太过于巨大的消耗,即便是做出了这样的计划的女魃本人,实际上也不知道最后的成功率究竟能有多少。
想来就算是有祭祀的加成,那应该也是一个低到令人发指的个位数值吧。
可是女魃却更加清楚的知道,除了她之外,再没有谁能够做这样的事情——甚至都很难说,这个世界上面是不是都再没有人知道补天的方法。
好在她也不是一点的后手和准备也没有。
女魃轻轻的、小声的叹了一口气。
“我很抱歉,父亲。”她说。
既然炎帝都会为自己横死的女儿精卫留下功德庇佑,那么,面对女魃这个自己最为宠爱的、却又偏偏命途多舛的女儿,黄帝只会为她留下更多的偏爱。
即便是那位被众多部落奉为唯一的首领的人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难免会愧疚的想,如果他当年限制女魃使用自身的力量、像是她的兄弟姐妹那样普通的活着,是不是就不会落到那个力量失控的局面?
于是,轩辕黄帝留下来的不仅是功德,还有帝王之气。
可以说是一颗拳拳爱女之心了。
而现在,女魃要做的事情,便是辜负了那一份来自于父亲的好意。
但是……
小姑娘想,她并非要用住一份好意去为恶,甚至不是为了给自己牟利。
如果父亲知道了她将要做的事情的话,也一定会夸奖她的行为的……吧?
她引导着赤火,点燃了那些来自于父亲的馈赠。
普天之下,大概再不会有比这来的更加昂贵的燃料了,所以自然也生出了其他凡俗之物所难以企及的效用来——金色的光雾笼罩在她的身侧,像是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手中托举着的天空似乎不再重逾千钧,而赤火炼化五彩石的速度同先前相比,也快了不止一筹。
女魃能够听见从地面上传来的祈祷声,是最真诚不过的信仰,然后尽数都化作了融入到她的身体里面的力量。
这样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恍惚间,女魃像是回到了那遥远的上古年间,她镇守赤水,一人即为一整条横贯数千里的战线;而那个时候,她的子民们便是这般,在她的身后为她助威,用舞蹈、用歌声、用祈祷来宣发那些感激与崇敬。
她的精神有片刻的恍惚,于是有本不该听到的、来自于星空外侧的声音传入她的脑中,用奇异而又优美的、像是歌一样的语言劝诱着她放弃抵抗,让“牠们”进入这个世界当中。
女魃精致的小鼻子皱了皱。
“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她冷声呵斥。
她自然不会同他们为伍。
毕竟在成为人人喊打的旱魃之前,在最早的时候……她是被视为赤水的女神,享有着万千的朝拜。
那声音悻悻的、不甘的退去了,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女魃更加用力的按住了五彩石,发现在她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的、流逝的时间的作用下,五彩石已经牢牢的镶嵌在了那里,即便是松手也不会再落下。
之后的事情已经不需要她再插手,五彩石会自己成长、挑选最合适的角度,把所有的缝隙填充满,最后成为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天幕。
女魃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她原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全靠提着一口气,才多少撑到现在。眼下骤一放松,先前所有被刻意忽视的感受全部都涌了上来,她甚至没有办法继续维持自己在空中的停留。
于是女魃从天空当中坠落,像是一颗燃尽了的白矮星,在释放了全部的光和热之后,终于落得了自己也在那样的温度下被烧毁的局面。
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女魃不需要去看都知道,她的皮肤上现在一定已经开始出现一条一条的丑陋的裂纹,像是濒临破碎的瓷器。
没什么,这是女魃早就已经预料到并且全盘接受了的、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想要使用自己都无法负荷的力量就是会这样,这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是赤火的容器,能够令所到之处的水源干涸枯竭,是会带来干旱的鬼女。然而现在,女魃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赤火焚成虚无,走向同归于尽的结局。
红线和金铃铛从来都不是为了束缚和制约女魃,恰恰相反,它们的存在都是为了压制赤火,让女魃不至于日日夜夜受焚身之苦,也可以稍微的、让干旱之能不是那么的显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被女魃本人所掌控,从而拥有踏入世间的机会,而不是只能远远的待在无人的荒野,用艳羡的目光看远处发生的一切。
这是黄帝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苦心孤诣的为自己的小女儿所准备的临别的赠礼……即便因为某些原因,他们并没有能够见面,连这一份珍贵的礼物也是交由了下属代为转交。
女魃下意识的想要去摸手腕上的金铃,那会让她觉得仿佛父亲一直都在身边陪伴着她;可是直到她摸了个孔,才恍然的记起来,为了能够将补天完成,自己已经将所有能够利用的力量都压榨到了极致,怎么可能还有红绳和金铃的存在。
她像是终于从一个太过于漫长的梦境当中醒来,梦外没有父亲,没有精卫,没有她所熟悉和想要的一切,只有从手臂边划过的风,冰冷锋锐到了像是能够割伤皮肤的地步。
青衣的小姑娘从天际飞快的落下,像是一颗砸下来的流星。
她的身体在一点点的变成翻飞的灰烬,而在那几乎麻木的疼痛当中,女魃看着被填补好的那一块天空,五彩石尚未与周围的天穹完全融合,看起来还是五颜六色的样子,通透美丽,一定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石头。
真可惜,女魃想。
她原本想要送给精卫的,就是这样的礼物,只可惜最终也没有能够实现。
那一根羽毛也从她的怀里掉了出来,在风中翻飞,最后再也看不见,就像是女魃功亏一篑没有拦下来的友人。
她好像总是这样……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没有办法抓住,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和那些东西从她的世界里面消失。
可一切原本不应该那样发展,她是这世间最尊荣无双的帝女,理应在黄金打造的王座上,被珠宝与鲜花、宝石与荣光所簇拥着,挂着最骄傲的笑容,等待父亲为她加冕。
女魃朝着天空伸
出手去。
在那天幕之后——在三十三重天外的火云洞当中,是黄帝所隐居的场所,是她再也见不到的父亲。
然而,她的手被人握住了。
握住她的手的实际上并不能够算是人影,那甚至其实只是一团淡金色的、氤氲的光雾。可是女魃在初始的惊讶后,几乎是立刻的意识到了对方是谁。
因为这双手的主人曾经牵着她学走路,也曾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臂弯,会温柔的摸着她的头给予赞赏,从身为部落的首领的那一面之外留下了为数不多的、珍贵的私心,成为她的父亲。
女魃抓着那双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一直都维持着骄傲而又坚毅的表情的小姑娘在这一刻嚎啕大哭,毫无形象,像是一只被打湿了毛皮显得无比狼狈的小花猫。
“父亲、父亲……”她哭着说,“我好疼,赤火真的烧的我好疼……补天也好累,甚至只差一点点,我的力量就要不够、就堵不住那个洞口了……”
光雾并不是真正的人,没有办法言语,只能够怜惜的摸了摸女魃的脸,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女魃大半的身躯都已经散去,看起来完全消散也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她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样,只是紧紧盯着那一团金色的雾气,像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黄帝的模样。
“父亲大人,我有做的很好吗?”小姑娘期期艾艾的问,“我有达成您的期望吗?”
“我有成为……您的骄傲吗?”
很多很多年前的赤水之别,女魃曾经问过黄帝相同的问题。只是那个时候的她对于自己被从部落当中驱逐一事满心愤懑,也根本不愿意去理解自己保护的子民为什么最后却选择了放弃她。
黄帝有心想要给她解释,可女魃毕竟那么小——她的时间被永远定格在了十岁,无法理解这些过于复杂的事情以及大人的委曲求全。
在女魃看来,这只代表着父亲放弃了她,和那些子民一样。
所以,在等到黄帝给出来的答案之前,女魃就已经转身头也不回离开了。
她只是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在和父亲闹矛盾,发一些不大不小的脾气;然而之后的一切都发生的太过□□速和急转直下,上古的时代终结,黄帝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居然是她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于是,时间过去的越久,女魃对于这个问题便越是耿耿于怀。
“父亲大人。”青衣的小姑娘哭的毫无形象,“我,我做了很多很不好的事情。”
她试过当一个坏孩子,想要看看父亲会不会因此而生气的出现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她也草菅人命,因为在女魃看来,人类是背叛了她的罪臣,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对方罪有应得。
可是,或许在女孩子的心底自己也知道,那些都是“不好的”、“不正确的”行为。
所以……
父亲大人会讨厌这样一个又是会带来干旱的怪物、又是坏孩子的自己吗?
女魃害怕得到答案,但是又渴望知道。
那一团光雾分明是不能够发出声音的,更遑论说话,可是女魃就是觉得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她的耳边落下。随后,光雾张开来,将她包裹在其中,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是的。”
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对她说。
“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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