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残骨生花-07
顾栖几乎要以为这是谁和自己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
不然的话, 真的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只不过是被关在精卫的【界】当中那么短短的一会儿的功夫, 等到再回到外面的世界的时候, 会觉得在他离席的那短短的一小段时间之内,外面居然已经发生了说是翻天覆地都不为过的变化。
空气当中又往上跳了不止一个梯度的阴气姑且不提,单单只是天空当中那个之前分明还没有的、晶莹剔透的五彩宝石便已经开始让顾栖觉得无言了起来。
那是很大很大一块儿的面积, 仅仅只是这样远远的用肉眼去观察的话,实际上难以估算究竟占据了多少的面积;但是无可否认的一点是, 它就那样镶嵌在天幕之上,而通过那近乎于是透明的表层, 能够看见其后的液体正在不断的涌动, 起伏之间看着就像是海面的汹涌波涛。
即便是隔着这样一层五彩的、半透明的外壳, 也能够隐约的看到在那漆黑的液体当中所闪烁的星光, 拥有着无法轻易用语言去描述和形容的美丽,只是这样看着的话简直会以为那其实是被封存在宝石当中的一段星河。
然而,如果盯着看的时间太久了的话,会恍惚的生出某种头晕目眩的错觉来,就好像那星河在眼前缓缓的旋转,最后成为了能够将一切都包裹吞噬进去的黑洞,仿佛自己下一秒就会被那个黑洞所吞噬, 然后迷失在这个漆黑的漩涡当中。
但是, 在这样的感觉生出来的同时,顾栖却还发现, 那一层包裹在最外面的、半透明的外壳正在逐渐的变的凝实,原本的透明度也开始降低, 像是逐渐干涸的蜂蜜, 最后成为浑浊的外表, 将其后的一切全部都遮蔽隐藏起来。
顾栖:……什么东西。
他掏出手机来看了看,给庄羽打了个电话过去。铃声不过是才响了几下便被飞快的接通,电话那边,庄羽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是颇带了些如释重负的意味在其中。
“你终于出现了啊。”庄羽的声音听着很奄奄一息,简直像是下一秒他便会一头栽下去彻底倒地不起了一样,“你简直不知道,我最近究竟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庄羽眼含热泪:“我太难了。 ”
从一开始,他就只想要当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甚至一度只让自己表现出四级天师的水准来……可事情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样呢?
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闭过眼的庄羽感到乐难以描述的悲伤。
然而顾栖并没有要去听庄羽伤春悲秋的打算,单刀直入询问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天上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庄羽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他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收敛起来了之前所有的插科打诨,以及不怎么庄重的语气,为顾栖讲述了发生的那些事情。
精卫自爆,昔日不周山折断之处的缺口被再度打开;高阳献出了自己的心脏,而女魃舍去此身,重补天阙。
如此说来也不过寥寥数字,但是在那之后却潜藏了太多的血泪与牺牲。
顾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这件事情做出评价。
“所以。”他说,“那是还没有完全和世界的壁垒融合的五彩石,逐渐变的浑浊的过程就是融合的过程,以阻挡其后的天河之水再度倾倒?”
庄羽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顾栖又问:“那么,江不换又是怎么回事?”
然后顾栖就从庄羽这里听到了一个让他匪夷所思的故事。
“为了力量。”顾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感到不可思议,“只是为了力量……和那些他没有接触过的知识?”
顾栖无法理解。
“他是加吉拉狂热的信徒,笃定那朵花能够为他打开
通往世界外侧的通道,回归到星空之中。”作为最后和江不换接触并且直面了他的扭曲与疯狂的庄羽扒拉着自己的回忆,试图同顾栖描述,“世界外侧的星空对他来说好像拥有着某种非比寻常的吸引力,让他愿意为此而不惜付出一切。”
毕竟是隔着电话交谈,而并不是真正的面对面,所以庄羽也就没有办法观察到,顾栖面上的神色在听到了他的话的时候,一瞬间变的诡异了起来。
世界外侧的星空。他在心底默默的念了一遍。
截至目前为止,顾栖从太多的地方听到过这个词语。——从宴家家主的那些卷帙浩繁的笔记当中,从加吉拉花有问必答的自述当中,以及现在从庄羽这里听到的关于江不换最后留下来的话的转述当中,这个词语都被再三的提及,放在一个无论如何都绝对没有办法将其忽视的、至高至重的地位上。
他于是仰起头,长久的凝视天空当中那一块已经能够看得出来、在逐步的与周围的环境融合的五彩石上,看它后面那些翻涌不休的裹挟着星光的液体,在心头缓缓的敲出一个问号。
为什么?
星空的外侧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
大抵是因为顾栖沉默的时间太久,庄羽在电话那边“喂喂喂”的喊了他好多声:“顾栖?顾栖?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顾栖这才从自己的思绪当中猛的抽离,然后回答了他的话:“我在,怎么了?”
庄羽出了一口气:“那就好,你一直不出声,我都有点害怕。”
毕竟顾栖可是才刚刚从根本寻找不到踪迹的“失踪”当中回来啊,这万一是在和他的童话当中梅开二度的又消失了,庄羽找谁说理去?
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顾栖于是暂时的将自己的注意力收拢了回来,问庄羽:“那朵花,现在已经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卫星所能够探测到的来看,它裸露在地面上的花冠所能够覆盖的面积,已经接近整个大洋洲。”庄羽说,“但既然是你在问,那我也和你交个底。”
“顾栖,那朵花隐藏在地面下根系,已经盘踞了整个地球超过四分之一的土地。”
即便是顾栖,听到了这样的回答也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按照你这样的说法的话。”顾栖问,“岂不是那个东西只要稍稍的有所动作,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整个地球都地震——乃至于是很多地方都不可避免的产生坍塌?”
庄羽没吭声,但显然是默认了这样的说法。
“根系所牵连的部分只有人类的安全区吗?”
“那当然不是。”庄羽回答,“加吉拉花还是很一视同仁的——我的意思是,人类的安全区,阴鬼的鬼域,还有双方之间的共存区,全部都有加吉拉的根系。”
“那阴鬼凭什么置身事外,只有人类为了这样的事情头疼?”顾栖吐槽,“让他们也出一份力啊……”
庄羽听不得这话:“你以为我们没有提过吗!但是十鬼将一个两个全部都是油盐不进的东西!非要守着鬼王宫,说在他们的王回来之前谁都别想让他们离开半步,他们要为我王守好宫殿以防有宵小进入!”
顾栖沉默片刻,和庄羽说:“那你们试着现在去联系一下,他们的鬼王回来了。”
“真的?那我去试试……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然而顾栖对庄羽的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只是转移话题道:“那么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想要去处理求证一下……”
庄羽生出一种这个家伙又要跑路的不妙预感:“你去哪里?”
“宴家的族地。”
庄羽:“但是宴家的族地就是加吉拉花最开始生长的地方,以加吉拉为中心,方圆数百里乃至
于更多的面积全部都被它所操纵的傀儡填满,我觉得你根本过不去。”
“还是说——反攻的号角从这一刻便吹起,我们要开始向着加吉拉开启那最终的你死我活的决战?”
“那一个时刻终究会来临,但不是现在。”顾栖说,“而且我要去的也不是那个已经成为了加吉拉的巢穴的族地。”
不管怎么说,那个族地不过是在百鬼天灾之后,宴家迫于无奈向着世界的剧变低头妥协的产物;真正的、宴家在其上扎根了千年代代传承的族地不是能够建立结界、在天灾之后也可以从容生存的居所,因此即便是再怎么不舍也只能被放弃。
可是那里才是宴殊同真正的老巢,他千年来的谋划都在这一片土地上展开。加吉拉是宴殊同从星空的外侧带回来这个世界上面的、原本不应该出现的怪物,顾栖想,即便宴殊同的扫尾做的再怎么小心和谨慎,在匆匆的撤离下,那里也一定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而那就是顾栖需要的线索。
已经到了这一颗星球生死存亡的时刻,甚至都不需要任何人用任何形式去报幕,只需要抬起头来,朝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都可以看到那一株一天比一天要显得更为膨胀和鼓大、在展开的边缘蠢蠢欲动的金色的巨大花苞——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词,而只是对现实当中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描述。
甚至那一朵花苞最外侧的花瓣已经张开了一条细微的缝,而从那敞开的缝隙当中,可以看到洒下来的金色的花粉,还有更加中央一些的、隐隐约约的——伫立在加吉拉花的最中央的东西。
那像是一只竖立起来的眼球,正在用某种冰冷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打量的目光,观察着这个世界上面所正在发生的一切。
尽管那只是一个透过层层的花瓣所展露出来的模糊的影子,但作为曾经窥见过其真身的顾栖依旧能够在自己的大脑当中完整的描绘出那个眼球的没教养。
或许是因为他的这一种无端的联想在冥冥之中,和这幻想的另一端所牵系的生物之间擅自的建立了通道和链接,又或者是顾栖的存在本身于加吉拉来说便已经足够特殊——总而言之,那一颗眼球注意到了来自于顾栖的注视,并且向着他的方向垂下了目光。
他们之间产生了对视,然后顾栖感受到了从加吉拉的方向传递来的情绪,像是在期待着他的出现和回归,以补全缺失了部分因此而不完整的自己。
那种感觉是如此的荒谬,以至于顾栖迅速的低下头。二者之间原本就脆弱的联系因为这个行为而断开,可是顾栖却像是捕捉到了加吉拉在连接断开的最后刻意捎带来的话。
——你会回到我的身边。
——而我们,会回到星空之上。
宴家最初的族地早就已经被遗弃,在阴气一年胜过一年的鬼域当中被风吹雨淋了这么久,早就已经不复往日的模样,看起来虽然称不上破败不堪,但是也已经老旧。
顾栖对于这里的记忆并不是多么清晰。
他的人生以五岁作为分水岭,五岁之前,他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而是被冷漠的冠以“0422”这样的数字,和其他许许多多同样没有多大的孩子被关在宴殊同秘密的地下基地当中。
五岁的孩子自然没有办法理解宴殊同做的那些复杂的实验,也不知道对方挑挑拣拣的植入他身体当中的是什么、从他的身体里面取走的又是什么。
他只是被关在装满了培养液的玻璃罐子当中,有数根的通道负责维系他日常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氧气、营养,以及其他任何的生命维系需要的条件。在他的罐子旁边,还摆了许许多多的罐子,每一个罐子当中都有一个与0422号年龄相仿的个体。
身边的罐子一个一个的减少,有的时候,
0422号维系着清醒尚未陷入沉睡的时候,也会偶尔的看到自己身边罐子里面的个体“嘭”的一下炸开——日后顾栖会知道,那可以被形容为“像是烟花一样”。然后遗留在罐子里面的,除了被搅浑的乱七八糟的培养液之外,有时候也可以看到点别的什么。
——金色的花苞,黑色的果实,还能够乱动仿佛拥有自己思想的眼球,一小团意味不明疯狂扭动的奇异触手状肢体。全部都无法用人类的认知去准确的概括和描述,更像是什么奇诡的怪谈当中才会出现的设定。
然后那些罐子就会被清理走,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一处空间当中占地方。
这样的“爆炸”每每当宴殊同给他们进行统一的“手术”,把什么缝合进身体的时候发生的最为频繁。不知不觉间,那些堆满了这个根本看不到尽头的秘密基地的罐子全部都不见了,只剩下了0422号这一个尚还存活的个体。
宴殊同将他从培养液当中抱了出来,高高的举起,像是在看什么珍惜而又罕有的、根本无法去衡量其价值的绝世的宝物。
【你是特殊而又唯一的。】男人的声音充斥着狂热,【你即是——】
……是什么?
当顾栖站在宴家破败的族地上的时候,他也没有能够想起那一句话的全貌。
横竖这里已经是无人的废弃之所,不需要维护,所以顾栖也可以采取一些更过分的、粗暴的手段。他从那些努力的维系了古韵的建筑物上大概的辨别了一下方位,然后笔直的朝着最中心走去——那里曾经是宴家的祠堂。
四周的阴气开始以他为中心疯狂的涌入,甚至快要形成一个可怕的风暴眼——而这些阴气又经由顾栖的灵魂法器的转换为最精纯的灵力,被极致的压缩,最后变成一枚看上去没有多么起眼的,躺在青年掌心的子弹。
顾栖将那枚子弹装载入枪膛当中,随后在原地半跪下来,枪口抵着地面。伴随着扳机的扣动,那枚子弹被射入了其主人希望他到达的地方,然后炸裂,让隐藏在地下的秘密全部都呈现在天日之下。
顾栖跳了下去。
他要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情。
——为什么他能够成为通道,宴殊同当年植入他身体里面,究竟又是什么。
但是事情显然并不像是顾栖所期望的一般顺利,又或者说,能够回忆起五岁之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并且一轮顺利的找到这里来已经耗费掉了他所有的好运。在一阵徒劳无功的探索之后,来自于庄羽的通讯让顾栖不得不暂且先停下自己手中进行的事情,转而先听听对方又有什么屁要放。
不对。
在他即将要按下去接听键的时候,或许是灵光一闪,也可能是直觉在疯狂的叫嚣,总而言之是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停下来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有一道声音带着极为可惜的情绪,在他身后不是很远处响了起来:“真可惜,如果你按下去了的话,那么之后的事情不管是对你来说,还是对我来说,都会轻松许多。”
那是顾栖绝对不会陌生的声音,几乎要吸烟刻肺的印在自己的记忆当中。而顾栖转过身去,也果不其然的看到了宴殊同那一张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脸。
他的手中还握着一个手机,眼下正看着顾栖,露出来了某种让人感到无比不快的、倨傲的表情来。
然而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可实在没有办法让人捏着鼻子说这是个人类。
从腰部开始向下的部分并非是属于人类的双腿,而是扭曲缠绕在一起的植物的藤蔓,在一起交织构成了他的下半身,像是一个绿色的台柱。他的头发长的很长很长,隐隐泛着群青色,发尾末端生了一朵朵金色的小花,全部都是未曾绽放的花苞,看上去和加吉拉简直一模一样。
顾栖的面上难免
就露出来了一些嫌弃的表情来。
“真丑。”他评价。
宴殊同当然不会因为这样一句不疼不痒的话而破防,他看着顾栖,目光当中满是某种看不懂、但是却会让人觉得浑身不快从打量与评估。
“我很高兴。”宴殊同缓缓的说,“你成长到了如此【完美】的程度。”
顾栖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很努力的控制自己没有直接给他一梭子。
“完美到成为你的计划当中最大变数与威胁,斩断了你所心心念念的那一条道路吗?”顾栖说,“若是如此,那么我也觉得自己成长的完美。”
宴殊同却笑了起来,看着顾栖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真的不会觉得奇怪吗?人类与阴鬼之间拥有着巨大的、物种所带来的天堑般的隔阂;灵力与阴气也是相对的水火不容的力量。”
“可是他们偏偏在你这里和谐的达成了统一,就仿佛对于你来说,它们只是力量,从最开始的根源便没有任何不同。”
顾栖有些烦躁的用舌尖顶了顶上颚。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听着宴殊同在这里夸夸而谈,他便越是觉得心惊肉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你真的觉得当初从我的实验当中离开、生存在人类的世界当中,是一场意外吗?”
宴殊同的眼镜片上闪过一道精光。
“不。”
“是我将你作为人类的名字还给了你,然后放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植物需要光才能够生长,如果将你一直都留在地下,那只会让宝贵的幼苗死亡——这样实在是太浪费了。”
他用的那些形容词是如此的古怪。
“你究竟想说什么……?”顾栖问。
然后,他在宴殊同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一种混杂着恶意的怜悯。
“我曾经在你的身体里面放下了一颗种子。”
“一千五百年,加吉拉不是第一次迎来开花结果的机会,但是上一次的种子缺乏活力,是达不到标准的死物。”
“但怎么说也是加吉拉千辛万苦的结出来的种子,就这样放弃实在可惜——所以我将他们保留,植入实验体当中,看看都可能产生一些怎样的、奇妙的变化。”
“而你给了我们如此巨大的惊喜,原本死亡了的种子在你的身体里面扎根发芽,根系代替了的你的血管,花苞代替了你的心脏。你的每一次呼吸都会从空气当中汲取力量,你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的会有阴气向你聚集。”
“——你本身,便是一株加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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