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沈空濛的亲爹——荣国公沈翊，自他入仕以来，便是庆朝响当当的人物。

沈翊生于高官世家，对诗书与文章的造诣皆为次等。京城藏龙卧虎，他却如此为众人所道，皆是因为他有一位秀外慧中的嫡亲姐姐，以及娶了一位贤良淑德的正室夫人。

对于沈翊来说，亲姐沈珺在出嫁前便一直处在“长姐如母”的位置上。沈翊被她管束着，不敢在职位上有所糊弄，又有沈家的庇佑，才能一路官升三品且在那高处平稳地坐着。

后来沈珺出嫁，嫁给了镇西大将军谢珩。镇西将军府与沈府隔了六条长街之远，姐姐又已是谢家妇，不好再事事提醒着弟弟，便做主为沈翊议了门亲事，将林家的嫡次女娶进了沈家。

沈珺在闺阁千金的赏花会上曾与林氏女有过数面之缘，知晓对方是个行事妥帖的，只是脾性有些不好，但对外行事时却很少由着性子。

沈珺觉得，这样的女子替自己管束着不成器的幼弟，是正正好。

林氏入了沈家门，成了沈林氏，果真没有辜负沈珺的期望，不论是沈翊初出府自立门户时，还是被皇帝侄子提拔升为荣国公后，皆是平平稳稳，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岔子。

在延续香火一事上，沈林氏成婚不过三月就有了身孕，九月后也平安诞下了沈翊的长子。

沈翊曾十分不喜沈林氏，以频繁纳妾的行径向这位正室夫人表示抗拒，但沈林氏背后有沈珺撑腰，沈翊也不敢多做什么，每月还是会到她房里去，只是颇有些不情不愿。

沈林氏在那些年间，从未被诊出喜脉。

后院事腌臜不已，沈翊虽在官场上无甚作为，但性子终究不是偏的。没过几年，他就厌烦了总是生事的妾室，逐渐意识到发妻的贤良淑德来。

沈翊庆幸的是，过去几年自己虽不喜发妻的管束，前前后后纳了四门妾室，但从未下过妻子的脸面，也从未给妾室爬到正室的头上去的机会。

沈翊想回头认好，沈林氏却懒得搭理他，面上功夫做得敷敷衍衍，有事没事就往镇西将军府跑。

沈珺本就赞赏沈林氏率直又聪慧的性子，也觉得当年说媒将她说进自家弟弟的后院，让她唱黑脸受了好些委屈，因此心怀愧疚，故而从来都是欢欢喜喜地迎她来。

后来，沈林氏天天被沈翊缠着，还是受不住有了身子，这才给了他一些笑脸。

沈翊因此格外期待她腹中的这一胎，此时沈家长子已能记事，也跟着对母亲嘘寒问暖，盼望着弟弟妹妹的到来。

七月后，沈林氏早产，幸得有沈翊求来的御医坐镇，保住了母女两人的性命。

御医道，女婴体弱，但好生将养着，便能平安长大。沈氏夫妇与沈家长子听完，更将女婴视为了掌上明珠，捧在手心可劲宠着爱着。

沈翊大手一挥，让那些个庶女都排到后边去，这位才是他府上的大小姐。

此行径在当时的高门院府里并不稀奇，沈林氏也极宝贝这个女儿，便没提出什么异议。

沈林氏发动于深夜，待整个府邸安静下来后已是清晨。

沈林氏卧躺在床上，透过唯一敞开着以散去血|腥气的窗户向外看去：外边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远处的院落笼罩坐落在雾中，不怎么看得清。

她便拉着沈翊的手，说这样的景别致，在天干物燥的京城少见，女儿在此时出生，沈翊平时又喜好苏文豪的词，不如就取“山色空蒙雨亦奇”中的二字为名，不过“蒙”字太小子气了，那便以“濛”字替了吧。

沈翊回握住发妻的手，看着她因脱力而发白的嘴唇，心疼地不行，想也没想便赞夫人好文采，又说此名取得应时应景，极为妙哉。

而他在哄着夫人歇息后细细回想，也真心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好。

沈大小姐沈空濛，这颗被父母兄长都呵护着的明珠，便如此在府中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没有一个人能料到，有一天这样一个宝贝会让人牙盯上，拐到异国他乡去。

沈空濛如愿搬进了新屋子，只是当她发现这间“客房”里的陈设与云埋房间别无二致后，便悟出了些什么，遂没有再想着还要搬到哪里去。

她安分在屋内待了一两日，实在是闷得慌，磨了连素许久，终于得到连素无奈的点头，能被陪着出院子在府中走走。

连素对丞相府中赤着膀子的奴仆已经见怪不怪，但沈空濛遇见后却不免有些发怵，这会让她回想起拐走她的那两个人牙。

她转头吩咐身旁的连素，让连素带她去后花园转转，那处经行的人该少些。

连素知道丞相府的后花园在哪，但从未进去过。

府中与她相熟的奴仆告诉她，丞相府的后花园是左相大人亲自监工建造的，他们不敢轻易踏入，平时有事在身都是绕路而行。

但是，连素想，若想去的是小姐，沈云埋应该不会不许吧。

所以，在听清楚沈空濛的吩咐后，连素没有犹豫，便带沈空濛过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迈入后花园。连素的第一想法便是南蛮后花园的置景习惯也同他们庆朝一般吗？奇花异草、假山流水，还有鹅卵石砌出的小径小道，这些他们荣国公府都有。

也因此，沈空濛踏入这片地方后，只觉得分外熟悉，再无心悸发慌的感觉。

她逐渐愉悦自得起来。

沈空濛没有意识到此地与荣国公府后花园的相似之处，她对花鸟景致没有偏好，对自家后花园也因去过千遍万遍，以至于不会再仔细瞧其中一处景物了。

沈空濛踩在鹅卵石上走了几步，竟不觉得滑，低头一看，发现几乎所有的石头都被磨平了，这让她想起了曾经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她才不过十岁，在后花园与侍女们嬉戏打闹。追逐间，一侍女不慎踩在一颗圆滑的鹅卵石上，脚下一滑，直直地摔坐在地。

后来府医一瞧，说这个侍女以后怕是下不了地了，因为整个背骨都被摔错位了。

下不了地，也就是再无法行走了。

沈空濛当时吓了一跳，还被国公夫人说教了一通。但过去几天，惊吓感淡去，便又心存侥幸，觉着自己该不会如此倒霉吧。

这想法被沈云埋知道了，苦口婆心地劝她切勿再在后花园跑闹，却被自己说服自己的沈空濛驳了回去。

当时他沉默良久，又追问一句：“当真如此喜欢和侍女们玩？”

得了她一句肯定，他便没再提过其它。

大概不过两三天，沈云埋跑到她院子里来寻她的时辰迟了，沈空濛发了小脾气，质问他去做什么事了，沈云埋支支吾吾地同她交待，说和几位小厮、侍卫一同在后花园磨地上嵌着的鹅卵石块，他们都担心小姐会不小心摔倒。

沈空濛听后又窘又感动，直说自己会留心脚下的。

回忆结束，沈空濛笑笑，没想到这里的鹅卵石块也被人磨平了。

她踩起来倒是安心。

一路往里走，入眼的景色无甚特别之处，但沈空濛来这也不是为了赏景，只是图个清静。

连素跟在沈空濛身侧，想着这哪里是习惯一致，撇开几处不相同，这几乎就是他们荣国公府的布置嘛！

沈空濛逛了半圈，有些倦了，打着哈欠同连素说想回屋去。

连素神情有些古怪：“小姐再往前走走吧，说不定有湖呢……”

“湖？”沈空濛觉得莫名其妙，“湖有什么稀奇的？”

“嗯……”这只是连素的猜测，她直觉前方会有一片湖，因为他们荣国公府也有一片，小姐的鱼就被放养在里边。

湖上还有座湖心亭呢。

但只是猜测，她哪会让小姐因为她的一个猜测而打消回去的念头。

“奴婢也说不上来……不过，既然小姐有些倦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你这丫头。”沈空濛笑笑，“困倦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逛够了，懒得再走了……”

被连素这么一说，沈空濛倒是对前边的景生了些莫名的兴趣：“那就去前面看看吧。”

“是。”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拐角，然后齐齐停住了脚步。

面前真有一片湖，连素想，沈云埋真是过分，竟将他们公府的景照搬了过来。

但是，让沈空濛停住的并不是那片湖，而是湖中央立着的亭子。

荣国公府里有一处京城其它高官府邸后花园都没有的景致：一座湖心亭。

湖心亭是荣国公沈翊花费千两白银雇人修建的、用来讨自家夫人欢心的生辰礼，只因沈夫人爱极名家张岱的一篇《湖心亭看雪》。

可惜京城地势特殊，很少降雪，沈夫人对这亭并未展现过特别的热衷，到后几年便主动让给女儿赏鱼用了。

从此这座湖心亭就成了沈空濛喂鱼的专座。

看到这亭子，沈空濛总算明白这一路上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这座亭子承载着一段珍贵的记忆，十年前，她在这座亭子里，呵斥了蜷缩在石凳上以抵抗饥饿的沈云埋。

那是他们的初次相遇。

沈空濛没有在原地停留太久，湖边容易起风，连素出声让她到亭子里去避避，或者回去。

沈空濛说要回去。

有什么东西在沈空濛的心里堆积发酵了。

当天傍晚，她头一次主动叫住了日日都在院外路过的沈云埋。

傍晚的天边泛起橙红，有微风拂过脸颊。

待他走近，沈空濛问他：“你……很怀恋荣国公府吗？”

两人相视而立，沈云埋面色显然一愣，心中的答案脱口而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