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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萍水相逢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  斜斜落在福云寺的飞檐上,映得上面一溜儿避雷神兽仿佛活过来似的。

山峦间笼罩着乳白色的薄雾,  只隐约露出几角,  玲珑可爱。

那雾又细又密,偶然一阵风掠过,便迅速变幻形态,如梦似幻。

但田淑却毫无观赏的心思。

她的脚步甚至十分沉重,  越走越慢,  好像前方等着的不是亲人,  而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待到最后,  张嬷嬷都不得不出言提醒。

“姑娘,要误了请安的时辰了。”

田淑烦躁地扯了扯帕子,  被迫加快脚步,  “我自晓得!”

已记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对父亲的濡慕,变为如今的畏惧,每日请安十分难熬。

田淑到时,  田斌正在整理昨日投来的书信。

田嵩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  偏生性多疑,  没了职务后,  越加敏感,总怀疑有人要害他。

为官多年,  有捧的,  自然就有恨的。

自从前些年有学子借着投递的机会夹带大骂的书信后,  他甚至都不肯亲自拆信了,  还怀疑里面有那些江湖人做的毒药机关。

故而这几年的书信,  都是田斌先过一遍,  筛掉那些文采不佳、词汇不雅的。

但有时,田斌也不禁苦笑,自己在父亲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他怕有人暗害,所以拉了儿子过来?

田嵩倚在大圈椅里,手里捧着一盏茶,半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

氤氲水汽从茶杯缝隙中升起,打着旋儿,将他的大半张脸笼罩其中,叫人分不清喜怒。

“昨儿共收到多少?”他忽然开口问道。

田斌迟疑了下,恭敬道:“十二封文章书信,还有两卷画轴。”

“哼!”田嵩随手一撂,杯盖重重落下,和茶杯碰撞后发出刺耳的声音。

田淑的心脏都跟着一抖。

她实在怕极了父亲喜怒无常的样子。

田斌自然知道他气什么。

不过是数量越来越少罢了。

其实这也难怪,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但不能这么明说。

田斌面不改色道:“父亲要来福云寺的事并未大肆张扬,外头的学子知道的不多。况且又是头一日来,此地偏僻难行,便是他们要巴巴儿往这边赶,也需要时间。”

田嵩确实没有自己到处嚷嚷,但少不得他们这些做儿女的帮着造势,不然,只怕连这几封都没有。

若再过几年,怕不是他还要帮着造假充数。

听了这话,田嵩的表情果然和缓不少,这才睁开眼,看到了一旁的女儿。

田淑立刻上前,“给父亲请安,父亲昨夜可安睡?”

田嵩皱了皱眉,“土炕棉被,有什么可安睡的。”

顿了顿,又问:“给老夫人请安了吗?”

他口中的老夫人,便是那位伯爵夫人,昨日也来了福云寺。

田淑的头越发低下去,“尚未定亲,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她实在不想去。

田嵩将脸一拉,“糊涂,就是没定亲才要去!”

事情落到纸面上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你以为是下嫁,殊不知,外头多少人眼巴巴盼着嫁入伯爵府呢!

这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因为一旦挑明了,就等于自己承认田家败了。

伯爵府听着确实光鲜,但那是对下头的人来说的,伯爵没有实权,剩下的也就那么点儿唬人的空架子。

当年他大权在握时,莫说区区一个伯爵,便是侯爵、王爷,不也照样……

但唯有一样好处:有了爵位,就能时常递牌子进宫!

只要能经常入宫觐见,就有希望东山再起!

见势不妙,田斌忙出言缓和,“妹妹多虑了,不过是世家之间相互走动,母亲身子不适不能前来,你代母亲拜访长辈,并无不妥。”

田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多儿女中,也唯有这个嫡子有些城府。

打发走了妹妹,田斌立刻转移话题,“父亲,我看有几人文采不错,来日未必不能高中,父亲大可以看一看,收做门生未尝不可。另外,这里还有一封,好像是您的旧友来的,只有三个字,儿子也不知打什么哑谜。”

“哦?”一听是旧友,田嵩倒来了几分兴致,“哪三个字?”

“雁归来。”田斌道。

“狗屁不通,胡乱卖弄,”田嵩嗤笑道,“时值盛夏,燕……”

然后田斌就见他的笑容戛然而止,整个人像被谁卡住脖子一样,猛地坐起来,“哪个雁?!”

田斌又看了眼,茫然道:“大雁的雁。”

怎么回事?

“给我!”

田嵩一把扯过信纸,就见上面果然只有铁画银钩三个大字:

雁归来

他的手忍不住开始抖,视线一点点挪到落款处。

下一刻,双目圆睁,呼吸急促,“凉州故人,凉州故人……”

“父亲,”田斌心头一突,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信大有来历了,“您怎么了?”

雁是有什么缘故吗?

还有凉州,凉州又怎么了?

田嵩从来不跟家人说以前的事,而畏与他的威严,也从没有人敢问。

故而现在惊现突变,田斌当真一点眉目都没有。

田嵩的心神已经完全被那张薄薄的信纸摄去,他又惊又怕地瞪着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又抓着田斌喊:“送信的人呢,送信的人呢?”

田斌从未见他如此失态,几近癫狂,力气也大得不像个老人。

他忍着痛回道:“外头没人守着,今天一早就看见信了,并不晓得是谁投来的。”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田嵩喃喃道,整个人好似失了魂魄。

“父亲,到底怎么了?来人,叫大夫!”田斌也怕了。

现在父亲还不能倒!

自己还没有步入朝堂,妹妹的亲事也没定下来,父亲活着一天,以前的人脉就还有用。

一旦他真的倒了,田家这碗茶也就真的凉透了!

“住口!”田嵩低声喝道,“谁也不许进来!”

“父亲!”因不明原委,纵然田斌城府再深也无计可施,只好退一步道,“许是什么人弄错了,或是故意吓唬人也说不定,是否要我去请什么人?”

请什么人……

田嵩突然冷静下来。

对,当年的事不光他一人做的,说不定其他人也收到信了。

即便没有,凭什么只有我一人担惊受怕?

“来人,备车。”田嵩立刻吩咐道。

说完,他又盯着儿子。”

田斌瞬间领会,“今天这里什么事都没发生,父亲不过是因家中有些急事暂时离开。”

田嵩满意地点了点头,竟顾不上更衣,胡乱抓了夏帽就往外走。

田斌愣了下,忙跟出去,却见对方头也不回上了车,他只隐约听到一句“去肃亲王府!”

肃亲王?

父亲竟还与肃亲王有交情吗?可为什么这些年一点儿往来都没有?

却说另一边,田淑磨磨蹭蹭去向伯爵夫人请安,却被告知对方身体不适,不见客。

田淑强忍着羞愤,留下礼物离去。

什么不适,她分明都听见里间有人说话了!

昨儿那老夫人还巴巴儿去寿阳公主院外等候,怎么就忽然不适了?

寿阳公主来福云寺,老夫人就能不顾年事已高,亲自登门拜访;

而自己上门拜访,老夫人却推说身体不适,连门都不给开……

摆明了是看人下菜碟!

张嬷嬷也替她急。

姑娘年纪不小了,拖到现在,高不成低不就。

好不容易看中了伯爵家,老伯爵曾与老爷有几分交情,倒像是愿意的,可谁知老夫人却不大情愿的意思。

如今,竟连门都不让进,直接给了没脸。

果然,权势富贵迷人眼。

田家想借着人家的爵位复起,而伯爵府,自然也想借别家的势头更进一步,自然瞧不上日落西山的田家……

父兄都不体谅自己,过几日回家,母亲必然也要问起。一想到这些,田淑就心里堵得慌,也不回自己的院子,便往远处山上去。

结果还没上去呢,就见到了一身露水的马冰。

两人再见面,难免有些尴尬。

马冰看着她,其实就很想问一句:你爹还好?

但没问出口。

田淑看着她,脑海中却忍不住浮现出昨晚看到的情形,头脑一热,便忍不住道:“马姑娘,你,你和小侯爷……”

马冰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田姑娘自重。”

她和谢钰怎么样,关别人什么事儿?

她不在乎别人对谢钰动心,并不意味着可以容忍对方问到自己头上!

田淑没想到她说话这么呛,当场就傻了。

马冰完全不想掺杂这种类似于二女争夫的恶心戏码,三步两步下山,擦着她的肩膀过去。

田淑瞬间回神,竟又追了两步,“马姑娘!”

“你到底想干什么?”

本来马冰起了个大早,去后山采了不少药,心情很是愉快。

可现在,这份愉快已经没剩多少了。

田淑被她问住。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想干什么。

失落吗?

有。

嫉妒吗?

自然有。

可即便嫉妒又能怎样?

难不成,自己还能让马姑娘离开小侯爷?

且不说能不能,便是离开了,小侯爷真就会喜欢自己?

正如昨日兄长所言,哪怕他对自己有半分情意,或者看在父亲的面儿上,也不会对自己那般冷漠无情。

见田淑神色黯然,慢慢红了眼眶,马冰非但没有起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反而烦死了这种腻腻歪歪的人。

“田姑娘。”她冷声道。

田淑本能抬头,神色茫然。

马冰冷冷道:“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父母俱在,已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得多。若不甘不愿,就自己去争去抢!若不敢,就老老实实接受,摆出这幅全天下都对不起你的样儿给谁看?”

田淑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嬷嬷和跟着的丫头被马冰气势所摄,见她迎面走来,竟下意识分开两侧,目送她远去。

半晌,众人才回过神来。

好厉害的姑娘!

张嬷嬷怕出事,忙对还在愣神的田淑喊:“姑娘,这山可不同城里的假山,日日有人打理,您看这地上都是碎石头、枯树枝,还有青苔水渍,哪里是能下脚的!”

“住口!”田淑被马冰骂了一顿,又羞又气,听了这个,越发起了倔劲儿,“如今,我连去哪里的自由都没了?你们是奴才,还是父亲派来软/禁我的?!”

这话太重,唬得张嬷嬷和几个丫头都跪下磕头。

田淑不理她们,又看看那山,再低头看看自己漂亮的裙子和绣鞋,到底是歇了爬山的心思。

“你们起来吧,”她略定了定神,“不必跟着了,我也不上山,就去前头院子里走走。”

她甚至忍不住想,那位马姑娘瞧着也十分纤瘦,她是怎么上去的?

莫非小侯爷就喜欢那样的?

张嬷嬷松了口气,又试探着说要跟着,却被田淑瞪回来。

没奈何,只好眼巴巴看她走远。

不过张嬷嬷也晓得自家姑娘不是能吃苦的人,且见她确实只沿着大路往前头去,也略放了心。

可到底不敢就这么回去。

张嬷嬷想了下,对那几个丫头说:“咱们也往前走走,远远看着,候着姑娘回来。”

别离的太远,万一有个什么事,喊一声也能听见。

福云寺的许多庙宇都有些破败,又没有专门的僧人候着奉承,对不信佛的人来说,属实没什么好看的。

今儿那什么大师要讲经,僧众们都在前头大殿忙活,越发冷清。

田淑在前头几座大殿略逛了逛,空无一人,佛像也褪色,又威严可怖,便觉没意思起来。

正转身要走,一回头,却见一个极清俊的男人刚好抬脚进来。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然后齐齐行礼。

“不知小姐在此,打扰了。”

那男人开口,声音温润如玉,清冽似水,十分动听。

田淑忙道:“人人来得,公子不必多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男人落落大方,对上视线后,淡淡一笑。

田淑有些慌乱地收回视线,一颗心突突直跳,忙不迭要往外走。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

擦肩而过的瞬间,却听那男人问:“小姐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田淑脚步一顿,万般愁绪涌上心头。

昨晚她睡不着,便去院子里赏月,谁知半夜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下意识贴在门缝上看了眼。

只这一眼,却叫她的心都碎了。

小侯爷竟亲自送那位马姑娘回来!

两人月下踱步,虽未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但神情间却很是亲昵,显然两情相悦。

分别时,小侯爷甚至还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当时田淑就知道,自己没希望了。

光这还不算,今儿一大早,父亲竟一点儿不顾及亲生女儿的想法,逼着她去拜访什么老夫人。

结果人家连这个上杆子的脸面都不肯给,直接吃了闭门羹……

接着,竟又遇到马姑娘……

如此种种,自然愁眉不展。

可这些话,又怎好对外人说?

那男人也不勉强,又劝慰道:“佛说众生皆苦,人间又说好事多磨,我看小姐出身名门,想来困境也不过当下而已,熬过去,自然否极泰来。”

从没有人这样安慰自己。

田淑忍不住看着他,“当真?”

靠近了才发现,对方要比自己大上许多,约莫而立之年的样子。

但他的眉目柔和,五官俊朗,又如此温柔,倒比那些平时见的年轻男子更多几分魅力。

那男人认真点头,温柔微笑,“自然。”

纵然田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转机,可能有个人真心安慰自己,已是难得。

她盈盈下拜,“那就借您吉言。对了,还未请教您尊姓大名?”

现在还早,外头的访客进不来,那么他就是住在福云寺。

而这几日能住在寺里的,大多有来历。

却听那人笑道:“萍水相逢,不过匆匆过客罢了,何必执着姓名?若有缘,来日自会相见。”

田淑听得痴了,怔怔点头,“不错,若有缘……”

话一出口,她就红了脸,匆匆行了一礼,慌忙跑走了。

那男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容渐渐消失。

那头张嬷嬷见田淑自道路尽头跑来,顿时松了口气。

再一看,发现自家姑娘面颊绯红,神色慌乱,又怕起来。

“姑娘,这是……”

田淑定了定神,顺口胡诌,“才刚看见了耗子还是什么的,怪吓人的。”

张嬷嬷顿时顾不得别的,跟着担心起来,“这荒郊野岭的,时常有黄大仙出没,别冲撞了。快家去,老奴给您叫叫魂。”

田淑胡乱应了,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想:以后,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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