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冒犯
尖嘴读书人缩了缩脖子, 避开她的目光,嘀咕道:“没怎么,我好奇你是男是女, 随口一问罢了。”
旋即,他又觉得自己被一个独行的女人吓住, 颜面无光, 便添了一句:“既然是女人, 就得有女人的样子。看看你, 不男不女的, 也不怕别人嘲笑。”
一边说他一边往同伴身边挤了挤, 寻求认同感:“袁兄、万弟,你们说是不是?”
袁兄穿着青绒道袍,相貌堂堂, 似是富家子弟出身,正因下雨发愁。
姓万的读书人一身簇新布衣, 鞋也是新的, 长得普普通通, 笑容真挚坦诚,很容易让别人对他心生好感。
“周兄——”万书生有意缓和气氛。
他的话被程时晋打断, 她看也没有看他和袁书生,乌黑的眼睛里映着尖嘴的周书生, 声音清冷:“什么叫做女人的样子?”
“呵, 既然你不知,我便告诉你。”周书生抬起下巴,傲慢地道, “女子应当将三千烦恼丝梳成云髻, 戴簪钗绢花, 耳坠明月珰,穿女子的裙衫。还需描眉画眼,涂脂抹粉,静时娴静雅美,动时斯文从容。”
被她的目光吓过,他挑剔地上下打量她,态度不敢太轻佻:“像你这样的假男人,真男人见到了讨厌,正经女人见到了鄙夷。但你长得不丑,换了裙钗,估计不难看。”
程时晋笑了。
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出,她的笑满含着讥讽。
不等周书生露出怒色,程时晋用惊奇的语气说:“我长见识了,辨别一个人的性别竟是看衣着打扮不看别的。像我这样不梳云髻不戴花,不戴耳珰不用脂粉的女人,原来算不得女人,是个假男人。”
“哈哈哈!”袁书生没给周书生面子,笑了出来,插嘴道,“好个伶牙俐齿的有趣小娘子。”
“这并不有趣,他羞辱我,我反击罢了。”程时晋淡淡地说,“我是女人,不像女人,周生在我看来却是真男人。”
“哦?”袁书生直觉他还会听到好笑的话。
雨声哗啦啦地,模糊了世界。
瓦片被打湿,雨从屋檐的滴水瓦上淌下,凝成一道水线,砸得地面出现浅坑。
程时晋拂去身上沾的一根细枯枝,轻快地道:
“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乃是一个绝世无双的伟男子。
“跟他比,我这女子愚昧无知,连做女子都不会,需要聆听他的指点,才能学会做真正的女人。
“可是他看起来那么平凡,他读书多年,秀才都没有考中。
“我想,定是考官瞎了眼睛,才会让这样一个绝世无双的伟男子明珠蒙尘。你们呀,有幸与他做朋友,还不赶紧巴结讨好他,让他指点你们,教你们金榜题名。”
无视周书生黑沉的面色,袁书生拍手大笑:“说你这小娘子伶牙俐齿是我轻视你,听听你说的话,分明牙尖嘴利得很。”
说着,他看向周书生,促狭地挤了挤眼:“周兄弟,你瞧瞧你,被小娘子气得面皮涨红,很不好受吧?啧啧,方才你何必欺负人家?”
周书生把袁书生也记恨上了。
万书生连忙打圆场:“袁兄莫要如此挤兑周兄。”又劝周书生,“周兄歇歇火,免得气坏身子。俗话说,大丈夫不与小女子计较,她恼怒你,讲的气话你当成耳旁风便是,莫要放在心上。”
只是周书生尚未作出反应,程时晋便说:“万生如此讲话,莫非是爹生的?”
看稀奇一般看他,她煞有介事地点头:“仔细想想也是,女子小,如何生出大丈夫?天底下人人都是娘生的,唯独万生不是,这等奇闻怪事需拿笔记下来,让说书的讲给大家听。”
万书生脸绿了。
袁书生还在哈哈笑,这一回他站两个同伴:“小娘子,你且收收嘴,别跟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炸。”
“你们随时随地冒犯我,还责怪我暴躁,请问脸皮有几尺厚?”程时晋没有笑,平静地注视着拉偏架的袁书生。
咳了一声,袁书生望向雨幕:“这雨不知下到何时,我们被困在这里,苦!”
三个书生无视程时晋,聊了几句,说到主人家,都不认识。
他们是外地来的,跟程时晋一样。
尖嘴的周书生拍了拍大门,开玩笑道:“这是神仙洞府,只要我们进得去,珍馐美酒任由享用,一人搂着一个美娇娘快活,还能带回家当老婆。”
这时候,众人听得门内哐当一声响,正是门闩被拿走。
接着,门敞开,里面站着一个驼背干瘪老头,他只有一只手,恹恹的:“都进来吧,太太要见你们。”
把厚重的木门拉得更开,老头不说话了。
“叨扰了。”程时晋率先进去。
她已晋升先天境界,等闲人害不了她。
迟疑的三个书生对视几眼,跟着程时晋进去。
他们三个男人结作伴,还用得着怕主人家居心不良?该是主人家畏惧他们仨生出歹意。
宅子并不小,程时晋在前院花厅见到太太。
太太约三四十岁,穿着居家常服,发髻挽得简单,额头正中一颗褐色圆痣,身上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势,显然不是寻常妇人。
见了她,三个书生都有些拘束紧张。
仍是程时晋先问好,落落大方地说道:“我是南州府城人,姓程,欲往学宫读书。”
太太闻言,奇了:“我没看错的话,你是女子?南州那么远,你孤身上路,难道不害怕路上遇到歹人?”
“怕,所以我有个同伴,她在两个时辰前与我分开了。”程时晋无奈地笑了笑,“今夜她在哪里过夜,能不能跟我见面,我全不知道。”
“那你怎么联系她?”
“我和她约定明天见。”
“敢和同伴分开,你胆子不小。”太太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目光落在三个表现不如女子的书生身上,“你们又是何人?”
袁书生拱手,报了来历,乃是邻城城主的侄子。
周书生自称周口坚,是邻城读书人。
万书生亦是邻城人。
“太太。”驼背独臂的门房在三人说完后说,“方才老奴开门,听到周生说话……”
将周口坚讲的“神仙洞府”等话如实重复。
那话周口坚说时没觉得不妥,听得门房在太太面前重复,他羞愧难当,恨不得学会故事里的遁术,逃得远远的。
“确有此言?”太太询问客人们。
“确有。”程时晋点头。
袁书生迟疑了下,没否认。
万书生同样默认了。
周口坚想辩解,太太扬起右手:“我不会招待恶客,姓周的书生,你出去。”
“我……”周口坚张了张嘴,实在没有脸请太太将他留下,只得将求助目光投向两位同伴。
袁书生爱莫能助。
万书生替周口坚道歉,请太太原谅:“他的性格不坏,唯独爱开玩笑,不是存心冒犯……”
扛不住太太的威严气势,万书生的声音渐渐消失。
太太说:“有意冒犯是冒犯,无意冒犯难道不是冒犯?周书生猥琐粗俗,说得出那样恶心的话,脑子里想的估计更恶心卑劣。我没把他赶出去,是我脾气好。”
“外面下雨,太太!”周口坚不愿走,“我无斗笠蓑衣,家又远,你让我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太太漠不关心。
两个壮实仆人让周口坚走,他看了看自己单薄瘦弱的身体,没有勇气反抗,乖乖地走了。
大门在他面前关严实,门闩挂上,仆人的脚步远去。
重归窄小屋檐下,周口坚被冷风吹拂,连忙裹紧衣服,面对下个不停的雨发起愁:“这可怎么办是好?早知道……早知道又有何用?我都被赶出来了,悔之晚矣!”
天色渐暗,雨不停。
周口坚听到了洗菜切菜炒菜的声音,又闻到饭香、蒸面点的香味、炒菜的味道,不由得在屋檐下团团转。
他拍门,请仆人叫两个同伴出来。
仆人问他要钱。
周口坚暗骂一声,给仆人塞了一文钱。
“太少。”仆人不满。
死要钱的讨债鬼!周口坚又掏出一文钱,仆人还是不满意。
没法,周口坚给了仆人五文钱,仆人才肯传话。
不一会儿,仆人来门口,也不开门,隔着大门说道:“那俩书生陪太太说话,准备开桌吃饭,没空出来见你。”
周口坚气得使劲跺脚,还想踹门。
屋檐下没有挂灯笼,路上无人经过。
不敢踹门的周口坚靠着大门,又冷又饿,心态极不平衡。
凭什么姓袁的、姓万的可以留下?他们是他的同伴,跟他一丘之貉!
凭什么姓程的假男人能留下?她嘴里没一句好话,一个人到处走,怕不是卖皮肉的,跟鬼新娘一样恨男人。
小声咒骂了许久,周口坚忽然听到门闩被挪开,连忙站直身体,整理好衣冠,严肃地望向大门。
是袁兄和万弟劝得太太改变了主意?还是太太认为怠慢读书人不应该?亦或程小娘子嘴硬心软,自觉对不起他,劝说太太,并亲自来迎他进去?
周口坚忐忑。
……
花厅里,太太端着茶杯,在听程时晋讲画道天才段小琴。
得知段小琴陨落了,太太叹息。
饮了一杯茶,她对两个书生说道:“你们也讲个故事,当是借住我家的报答。”